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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第1页)

奶奶,和一棵老海棠树,在我的记忆里不能分开;好象她们从来就在一起,奶奶一生一世都在那棵老海棠树的影子里张望。老海棠树近房高的地方,有两条粗壮的枝桠,弯曲如一把躺椅,小时候我常爬上去,一天一天地就在那儿玩。奶奶在树下喊:&ot;下来,下来吧,你就这么一天到晚呆在上头不下来了?&ot;是的,我在那儿看小人书,用弹弓向四处she击,甚至在那儿写作业,书包挂在房檐上。&ot;饭也在上头吃吗?&ot;对,在上头吃。奶奶把盛好的饭菜举过头顶,我两腿攀紧树桠,一个海底捞月把碗筷接上来。&ot;觉呢,也在上头睡?&ot;没错。四周是花香,是蜂鸣,春风拂面,是沾衣不染海棠的花雨。奶奶站在地上,站在屋前,老海棠树下,望着我;她必是羡慕,猜我在上头是什么感觉,都能看见什么?

但她只是望着我吗?她常独自呆愣,目光渐渐迷茫,渐渐空荒,透过老海棠树浓密的枝叶,不知所望。

春天,老海棠树摇动满树繁花,摇落一地雪似的花瓣。我记得奶奶坐在树下糊纸袋,不时地冲我叨唠:&ot;就不说下来帮帮我?你那小手儿糊得多快!&ot;我在树上东一句西一句地唱歌。奶奶又说:&ot;我求过你吗?这回活儿紧!&ot;我说:&ot;我爸我妈根本就不想让您糊那破玩艺儿,是您自己非要这么累!&ot;奶奶于是不再吭声,直起腰,喘口气,这当儿就又呆呆地张望--从粉白的花间,一直到无限的天空。

或者夏天,老海棠树枝繁叶茂,奶奶坐在树下的浓荫里,又不知从哪儿找来了补花的活儿,戴着老花镜,埋头于床单或被罩,一针一线地fèng。天色暗下来时她冲我喊:&ot;你就不能劳驾去洗洗菜?没见我忙不过来吗?&ot;我跳下树,洗菜,胡乱一洗了事。奶奶生气了:&ot;你们上班上学,就是这么胡弄?&ot;奶奶把手里的活儿推开,一边重新洗菜一边说:&ot;我就一辈子得给你们做饭?就不能有我自己的工作?&ot;这回是我不再吭声。奶奶洗好菜,重新捡起针线,从老花镜上缘抬起目光,又会有一阵子愣愣地张望。

有年秋天,老海棠树照旧果实累累,落叶纷纷。早晨,天还昏暗,奶奶就起来去扫院子,&ot;唰啦--唰啦--&ot;,院子里的人都还在梦中。那时我大些了,正在插队,从陕北回来看她。那时奶奶一个人在北京,爸和妈都去了干校。那时奶奶已经腰弯背驼。&ot;唰啦唰啦&ot;的声音把我惊醒,赶紧跑出去:&ot;您歇着吧我来,保证用不了三分钟。&ot;可这回奶奶不要我帮。&ot;咳,你呀!你还不懂吗?我得劳动。&ot;我说:&ot;可谁能看得见?&ot;奶奶说:&ot;不能那样,人家看不看得见是人家的事,我得自觉。&ot;她扫完了院子又去扫街。&ot;我跟您一块儿扫行不?&ot;&ot;不行。&ot;

这样我才明白,曾经她为什么执意要糊纸袋,要补花,不让自己闲着。有爸和妈养活她,她不是为挣钱,她为的是劳动。她的成份随了爷爷算地主。虽然我那个地主爷爷三十几岁就一命归天,是奶奶自己带着三个儿子苦熬过几十年,但人家说什么?人家说:&ot;可你还是吃了那么多年的剥削饭!&ot;这话让她无地自容。这话让她独自愁叹。这话让她几十年的苦熬忽然间变成屈辱。她要补偿这罪孽。她要用行动证明。证明什么呢?她想着她未必不能有一天自食其力。奶奶的心思我有点懂了:什么时候她才能像爸和妈那样,有一份名正言顺的工作呢?大概这就是她的张望吧,就是那老海棠树下屡屡的迷茫与空荒。不过,这张望或许还要更远大些--她说过:得跟上时代。

所以冬天,所有的冬天,在我的记忆里,几乎每一个冬天的晚上,奶奶都在灯下学习。窗外,风中,老海棠树枯干的枝条敲打着屋檐,磨擦着窗棂。奶奶曾经读一本《扫盲识字课本》,再后是一字一句地念报纸上的头版新闻。在《奶奶的星星》里我写过:她学《国歌》一课时,把&ot;吼声&ot;念成&ot;孔声&ot;我写过我最不能原谅自己的一件事:奶奶举着一张报纸,小心地凑到我跟前:&ot;这一段,你给我说说,到底什么意思?&ot;我看也不看地就回答:&ot;您学那玩艺儿有用吗?您以为把那些东西看懂,您就真能摘掉什么帽子?&ot;奶奶立刻不语,惟低头盯着那张报纸,半天半天目光都不移动。我的心一下子收紧,但知已无法弥补。&ot;奶奶。&ot;&ot;奶奶!&ot;&ot;奶奶--&ot;我记得她终于抬起头时,眼里竟全是惭愧,毫无对我的责备。

但在我的印象里,奶奶的目光慢慢地离开那张报纸,离开灯光,离开我,在窗上老海棠树的影子那儿停留一下,继续离开,离开一切声响甚至一切有形,飘进黑夜,飘过星光,飘向无可慰藉的迷茫与空荒……而在我的梦里,我的祈祷中,老海棠树也便随之轰然飘去,跟随着奶奶,陪伴着她,围拢着她;奶奶坐在满树的繁花中,满地的浓荫里,张望复张望,或不断地要我给她说说:&ot;这一段到底是什么意思?&ot;--这形象,逐年地定格成我的思念,和我永生的痛悔。

7孙姨和梅娘(1)史铁生

柳青的母亲,我叫她孙姨,曾经和现在都这样叫。这期间,有一天我忽然知道了,她是三、四十年代一位很有名的作家--梅娘。

最早听说她,是在1972年底。那时我住在医院,已是寸步难行;每天惟两个盼望,一是死,一是我的同学们来看我。同学们都还在陕北插队,快过年了,纷纷回到北京,每天都有人来看我。有一天,他们跟我说起了孙姨。&ot;谁是孙姨?&ot;

&ot;瑞虎家的亲戚,一个老太太。&ot;

&ot;一个特棒的老太太,57年的右派。&ot;

&ot;右派?&ot;

&ot;现在她连工作都没有。&ot;

好在那时我们对右派已经有了理解。时代正走到接近巨变的时刻了。

&ot;她的女儿在外地,儿子病在床上好几年了。&ot;

&ot;她只能在外面偷偷地找点活儿干,养这个家,还得给儿子治病。&ot;

&ot;可是邻居们都说,从来也没见过她愁眉苦脸哀声叹气。&ot;

&ot;瑞虎说,她要是愁了,就一个人在屋里唱歌。&ot;

&ot;等你出了院,可得去见见她。&ot;

&ot;保证你没见过那么乐观的人。那老太太比你可难多了。&ot;

我听得出来,他们是说&ot;那老太太比你可坚强多了&ot;我知道,同学们在想尽办法鼓励我,刺激我,希望我无论如何还是要活下去。但这一回他们没有夸张,孙姨的艰难已经到了无法夸张的地步。

那时我们都还不知道她是梅娘,或者不如说,我们都还不知道梅娘是谁;我们这般年纪的人,那时对梅娘和梅娘的作品一无所知。历史常就是这样被割断着、湮灭着。梅娘好象从不存在。一个人,生命中最美丽的时光竟似消散得无影无踪。一个人丰饶的心魂,竟可以沉默到无声无息。

两年后我见到孙姨的时候,历史尚未苏醒。

某个星期天,我摇着轮椅去瑞虎家--东四六条流水巷,一条狭窄而曲折的小巷,巷子中间一座残损陈旧的三合院。我的轮椅进不去,我把瑞虎叫出来。春天,不冷了,近午时分阳光尤其明媚,我和瑞虎就在他家门前的太阳地里聊天。那时的北京处处都很安静,巷子里几乎没人,惟鸽哨声时远时近,或者还有一两声单调且不知疲倦的叫卖。这时,沿街墙,在墙阴与阳光的交界处,走来一个老太太,尚未走近时她已经朝我们笑了。瑞虎说这就是孙姨。瑞虎再要介绍我时,孙姨说:&ot;甭了,甭介绍了,我早都猜出来了。&ot;她嗓音敞亮,步履轻捷,说她是老太太实在是因为没有更恰当的称呼吧;转眼间她已经站在我身后抚着我的肩膀了。那时她五十多接近六十岁,头发黑而且茂密,只是脸上的皱纹又多又深,刀刻的一样。她问我的病,问我平时除了写写还干点什么?她知道我正在学着写小说,但并不给我很多具体的指点,只对我说:&ot;写作这东西最是不能急的,有时候要等待。&ot;倘是现在,我一定就能听出她是个真正的内行了;二十多年过去,现在要是让我给初学写作的人一点衷告,我想也是这句话。她并不多说的原因,还有,就是仍不想让人知道那个云遮雾障的梅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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