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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
不出我所料,和子没能挺过去——不如说是当场就死了。在短暂的沉寂和喧嚣过后,司机正低头、绝望而微醺地看着和子。他偶然惊慌地扫过包括我在内的众遭阴影。人群不断朝那接近着,形成一种压迫式的力量。
——事先我进行过检查:除衣衫稍显错乱外,自己身上并没有任何异样,和子的包包也是她新买的,尚未接触我的指纹……早在那片黑暗中静默时,看到司机下车后激动的身影,我几乎可以确信他是以为自己撞到了和子,或不如说杀了和子。
而我足可置身事外。
在那阴暗的空间中,我报了警。原本是可以心安理得地远走高飞的,但在那份卑劣的品性之余,仅有这点我做不到。
我一直等听到警笛的声音后才走到那辆大货车前,装出一份惊讶的样子,并在人群被驱赶前抓住机会看到了和子的尸体。在那我前几天才买给她的衣衫之下,哪怕只隐隐看着痕迹,身体也可以揣测地扭曲得不成样子。她的脸因痛苦而扭曲,不如说是异变了。事后,我问过当时做检查的医生,他说和子几乎是当场就死了——可为什么和子的脑袋几乎在右移,仿佛是要靠向我所在的地方呢?这大概就是那个“几乎”。
我的视力这些年本就在下降,吃力地朝和子的眼睛看去,它们模糊得似乎再也不会动了。和子在被撞的那一刻想着什么呢?是即将拥有的美好生活,还是某些难忘的郑重回忆?还是说……虽未经历过走马灯,但我几乎可以想象那瞬间的漫长:并回避掉了在那个瞬间必然也于和子心中闪烁的情绪。
但——某种曾经属于和子的美,业已在这丑陋遗容、静默躯体的挣扎中让人厌恶地流失了。虽然原则迫使我必须站在这里,但我心中不可掩饰地出现了烦躁。
更奇怪的在于,我对自己心中的这种情感没有分毫惊讶,也未试图有一点辩驳。在我之前,其实就有一些路人聚了过来,而在这深夜的灯辉中,我们一起迎接到警察工作结束,并被请到警署进行了简单的盘问。似乎没有线索。注定。
我们被允许回家了。
几日后,警察又传唤我们——于是就有了开头的一幕。和子的丈夫在出狱后当然也得知了这一消息,不请自来地到警视厅里大闹。我们就是为此再被召集的。即便有些人也是趁机可以在工作日偷一些闲,但当初的兴奋和悸动散去后,此刻的大家都将厌烦摆在脸上,人群中充斥着一种嘲笑的戏谑。
不过也是过去的事了。
“——怎么样,虽然年纪也不小,但见到那种事,还是很吓人的吧?当天你怎么会想去那种地方?”那晚,走出警署时,天空开始飘散雨一般渺小的雪花,妻子在副驾搓着手这么问我。她那裸露出褐手套的手腕显得很明亮。
“孩子们过几天也要回来了,该不该说呢……这种事……”
她接着说,见没回复,又会做出一副思索的样子。一直以来,我都相信聪慧的妻子不可能什么都没有察觉到。我当天奇怪地出现在离家很远的那里,本就很值得生疑——但妻子却像个傻瓜似的什么也不知道。她到底是希望我说出来,还是觉得又可以这样例行公事地遗忘呢?我依旧沉默、沉痛着。
将这理解为丈夫偶然间的好心……吗?一想到妻子也许这么想,我的心就又痛了一点。同时,另一种不同于爱的意绪,也使我们的心灵重入和围。我就在拔钥匙前亲了她。
……
令人出奇地,我并没有多惦念和子,但是觉得她的葬礼一定要参加。
我通过自己的渠道得知了仪式的场所,便于当天正午驱车前往,恰巧回来的孩子们和妻子也说要去——毕竟要去的宿营地凑巧要从那路过,于是一家人就提前收拾好行李出发了。从前我就听和子说过,她家不剩几个亲人,但没想到竟寥落到了这个地步。在墓园里,和子的骨灰盒被她那虔信密宗的母亲小心捧着,一旁站着和子的丈夫、几位颇为年迈亲属和一位特派警察。
见我前来,有些人很陌生、困惑,和子的丈夫也是一副不满的样子。但他见到我手里捧的一大束花和眼里也许很认真的色彩后,也是稍微将怒气松懈了,扭到一边专心地看着和子。和子的母亲倒是始终很和蔼。她与和子格外像。老妇人低头朝我致一礼,嘴里念着“入此亦往生……”之类的佛经,但还是忍饰不住地哭泣起来。她大概以为我只是和子的某名同事吧。
在阳光下,我也低下头,小心看着那装着和子的小小木盒被置入坟墓中。插在坟头的一块黑亮石碑还什么都没写,但此后的许多年,它都会陪着和子,直到彻底腐朽的那一瞬间吧。
看到这,我心里积存已久的压抑情绪(真的有吗),都随着吐气悉数排遣了。不是见到和子失去灵气的躯体,而是面对这枚小盒子,我有一种由衷的释然。我分毫没有意识到“罪”的重量,即便它会亘古神秘地驻足在我记忆底层。我很快就要尝试着遗忘它了吧。
妻子和孩子就在我的身后等我,她们此刻正在远远地注视。在妻子眼里,我是不是突然又变成了一个很善良的丈夫呢?
随着装着和子的盒子一点点被土与草植、大理石埋葬,我的心也终于止息。仿佛那曾经发生过的,已化为最美好祝福的、促使我继续活下去的希望,此刻就经由我的目光,和这目光曾经注视过的罪恶,丝毫没有歉疚地泯灭了。
冬日里,罕见的阳光总是偏袒地打到我脸上。在几乎所有人都穿着冬装的此刻,我反而有种想脱掉外衣的热感。回过头,妻子和孩子正哈着气冲我微笑,我们很快就要去札幌的滑雪胜地了。和我的亲人一起。
分别时,我与包括和子母亲、舅舅在内的人逐一道别,当然也避不开那很有敌意的和子的丈夫。从他的眼神里,我是能预感到他想做些什么的——至少是调查。但这样一个马上就要消失的人已经不会有人在意了。之前听过,和子的母亲是打算回到乡下,而这家伙还准备留在东京呢。
在先前——在私密里,我就已用一些手段匿名委托过一些小混混在需要的时候打断他的手脚,是希望和子再也不会被他打扰。如今意义虽有稍许的变化,但为了惦念和子,也为了一点我自己永恒的幸福,这也是不可或缺的吧。
在如今这个世道下,一个小混混被别人打到残疾甚至死——而事后什么也调查不出来的事可太多了。况且只要开足相当的价码,这种人渣就算忽然消失一个也不会有人在意。我真是为社会做了件好事。送给和子的房子我并不打算收回,虽然预感到今生也不会再去那了,但我心中,还是希望这样珍贵的东西能留存一点小小回忆——它对于我,意义或许还要比那骨灰盒更加大。
我微笑着与他握了握手,能感到两方的力量都很重。然后我便转头走向妻子的方位,要离开了。
双排扣西装的边角、衬里和饰于其侧的乳白色丝巾在风中撕扯着,走几步后,我也会蓦然回头,在空旷的墓园中对和子的墓静静看一眼,还企图有所留恋——成果却是空虚的无。现在那里已经没有人了,唯有几束花整齐地摆放在各处,人们则各自走向自己所归属的地方……这刻,也只有这刻,我回想起了悲悯与我们曾经相处的时光。还记得和子当时说,我穿这身最好看了。
一个偌大的镜面仿佛就在我眼前,伏上一看,又不过幻影。情感也就在这一刻消失了。
妻子的招呼声近了,孩子们不耐烦的声音也缓缓变得焦急。我冲他们挥挥手,不再回头,掏出车钥匙开了车。
馥郁的家庭氛围一下子就让我忘掉了许多烦恼和背负秘密的苦闷……引以为傲的理性在大多时候成就了我,也成就了爱与不爱。失去和子后,重回家庭的我终于审视出此前的自己是多么迷惘——她不过如此,我也自然只是如此,至少是在我心中。这样,妻子那近乎完美的微笑,也由压力,幻化成圣光了。
是啊……家庭……就是因为听到孩子们的声音,忘却掉的美好才得以回味,并没结果的婚外情也骤尔一文不值。毕竟我有着这样的地位,也有着这样的家人和孩子们哪。
景色飞驰在眼珠中,看着川草奔流的江水,妻子和孩子们扭身的身姿也仿佛可以固结为一张胶片。一路上,她们所说的故事我都毫厘不差地听了进去,在握紧方向盘的同时,相由心生地重现了微笑。扭曲的尸体和记忆也终于蜷缩为最其中的某个点,跌入了虚无。
我真的很幸福。
(《证人》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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