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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在一个冬夜,一架喷气客机载着这个自幼失去父母,从最低层黑社会中成长起来的孩子,飞向遥远的陌生国度。
开着一辆很旧的桑塔纳,滑膛按照片上的地址去踩点。他首先去的是春花广场,没费多少劲就找到了照片上的人,那个流浪汉正在垃圾桶中翻找着,然后提着一个鼓鼓的垃圾袋走到一个长椅处。他的收获颇丰,一盒几乎没怎么动的盒饭,还是菜饭分放的那种大盒;一根只咬了一口的火腿肠,几块基本完好的面包,还有大半瓶可乐。滑膛本以为流浪汉会用手抓着盒饭吃,但看到他从这初夏仍穿着的脏大衣口袋中掏出了一个小铝勺。他慢慢地吃完晚餐,把剩下的东西又扔回垃圾桶中。滑膛四下看看,广场四周的城市华灯初上,他很熟悉这里,但现在觉得有些异样。很快,他弄明白了这个流浪汉轻易填饱肚子的原因。这里原是城市流浪者聚集的地方,但现在他们都不见了,只剩下他的这个目标。他们去哪里了?都被委托“加工”了吗?滑膛接着找到了第二张照片上的地址。在城市边缘一座交通桥的桥孔下,有一个用废瓦楞和纸箱搭起来的窝棚,里面透出昏黄的灯光。滑膛将窝棚的破门小心地推开一道fèng,探进头去,出乎意料,他竟进入了一个色彩斑斓的世界,原来窝棚里挂满了大小不一的油画,形成了另一层墙壁。顺着一团烟雾,滑膛看到了那个流浪画家,他像一头冬眠的熊一般躺在一个破画架下,头发很长,穿着一件涂满油彩像长袍般肥大的破t恤衫,抽着五毛一盒的玉蝶烟。他的眼睛在自己的作品间游移,目光充满了惊奇和迷惘,仿佛他才是第一次到这里来的人,他的大部分时光大概都是在这种对自己作品的自恋中度过的。这种穷困潦倒的画家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曾有过很多,但现在不多见了。
“没关系,进来吧。”画家说,眼睛仍扫视着那些画,没朝门口看一眼,听他的口气,就像这里是一座帝王宫殿似的。在滑膛走进来之后,他又问:“喜欢我的画吗?”
滑膛四下看了看,发现大部分的画只是一堆零乱的色彩,就是随意将油彩泼到画布上都比它们显得有理性。但有几幅画面却很写实,滑膛的目光很快被其中的一幅吸引了:占满整幅画面的是一片干裂的黄土地,从裂fèng间伸出几枝干枯的植物,仿佛已经枯死了几个世纪,而在这个世界上,水也似乎从来就没有存在过。在这干旱的土地上,放着一个骷髅头,它也干得发白,表面布满裂纹,但从它的口洞和一个眼窝中,居然长出了两株活生生的绿色植物,它们青翠欲滴,与周围的酷早和死亡形成鲜明对比,其中一株植物的顶部,还开着一朵娇艳的小花。这个骷髅头的另一个眼窝中,有一只活着的眼睛,清澈的眸子瞪着天空,目光就像画家的眼睛一样,充满惊奇和迷惘。
“我喜欢这幅。”滑膛指指那幅画说。
“这是《贫瘠》系列之二,你买吗?”
“多少钱?”
“看着给吧。”
滑膛掏出皮夹,将里面所有的百元钞票都取了出来,递给画家,但后者只从中抽了两张。
“只值这么多,画是你的了。”
滑膛发动了车子,然后拿起第三张照片看上面的地址,旋即将车熄了火,因为这个地方就在桥旁边,是这座城市最大的一个垃圾场。滑膛取出望远镜,透过挡风玻璃从垃圾场上那一群拾荒者中寻找着目标。
这座大都市中靠垃圾为生的拾荒者有三十万人,已形成了一个阶层,而他们内部也有分明的等级。最高等级的拾荒者能够进入高尚别墅区,在那里如艺术雕塑般精致的垃圾桶中,每天都能拾到只穿用过一次的新衬衣、袜子和床单,这些东西在这里是一次性用品;垃圾桶中还常常出现只有轻微损坏的高档皮鞋和腰带,以及只抽了三分之一的哈瓦纳雪茄和只吃了一角的高级巧克力……但进入这里拣垃圾要重金贿赂社区保安,所以能来的只是少数人,他们是拾荒者中的贵族。拾荒者的中间阶层都集中在城市中众多的垃圾中转站里,那是缄市垃圾的第一次集中地,在那里,垃圾中最值钱的部分:废旧电器、金属、完整的纸制品、废弃的医疗器械、被丢弃的过期药品等,都被拣拾得差不多了。那里也不是随便就能进来的,每个垃圾中转站都是某个垃圾把头控制的地盘,其他拾荒者擅自进入,轻者被暴打一顿赶走,重者可能丢了命。
经过中转站被送往城市外面的大型堆放和填埋场的垃圾已经没有多少“营养”了,但靠它生存的人数量最多,他们是拾荒者中的最底层,就是滑膛现在看到的这些人。留给这些最底层拾荒者的,都是不值钱又回收困难的碎塑料、碎纸等,再就是垃圾中的腐烂食品,可以以每公斤一分的价格买给附近农民当猪饲料。在不远处,大都市如一块璀璨的巨大宝石闪烁着,它的光芒传到这里,给恶臭的垃圾山镀上了—“层变幻的光晕。其实,就是从拾到的东西中,拾荒者们也能体会到那不远处大都市的奢华:在他们收集到的腐烂食品中,常常能依稀认出只吃了四腿的烤辱猪、只动了一筷子的石斑鱼、完整的鸡……最近整只乌骨鸡多了起来,这源自一道刚时兴的名叫乌鸡白玉的菜,这道菜是把豆腐放进乌骨鸡的肚子里炖出来的,真正的菜就是那几片豆腐,鸡虽然美味但只是包装,如果不知道吃了,就如同吃粽子连芦苇叶一起吃样,会成为有品位的食客的笑柄……
这时,当天最后一趟运垃圾的环卫车来了,当自卸车厢倾斜着升起时,一群拾荒者迎着山崩似的垃圾冲上来,很快在飞扬尘土中与垃圾山融为一体。这些人似乎完成了新的进化,垃圾山的恶臭、毒菌和灰尘似乎对他们都不产生影响,当然,这是只看到他们如何生存而没见到他们如何死亡的普通人产生的印象,正像普通人平时见不到虫子和老鼠的尸体,因而也不关心它们如何死去一样。事实上,这个大垃圾场多次发现拾荒者的尸体,他们静悄悄地死在这里,然后被新的垃圾掩埋了。
在场边一盏泛光灯昏暗的灯光中,拾荒者们只是一群灰尘中模糊的影子,但滑膛还是很快在他们中发现了自己寻找的目标。这么快找到她,滑膛除了借助自己锐利的目光外,还有一个原因:与春花广场上的流浪者一样,今天垃圾场上的拾荒者人数明显减少了,这是为什么?滑膛在望远镜中观察着目标,她初看上去与其他的拾荒者没有太大区别,腰间束着一根绳子,手里拿着大编织袋和顶端装着耙勺的长杆,只是她看上去比别人瘦弱,挤不到前面去,只能在其他拾荒者的圈外拣拾着,她翻找的,已经是垃圾的垃圾了。
滑膛放下望远镜,沉思片刻,轻轻摇摇头。世界上最离奇的事正在他的眼前发生:一个城市流浪者,一个穷得居无定所的画家,加上一个靠拾垃圾为生的女孩子,这三个世界上最贫穷最弱势的人,有可能在什么地方威胁到那些处于世界财富之巅的超级财阀们呢,这种威胁甚至于迫使他们雇用杀手置之于死地?!
后座上放着那幅《贫瘠》系列之二,骷髅头上的那只眼睛在黑暗中凝视着滑膛,令他如芒刺在背。
垃圾场那边发出了一阵惊叫声,滑膛看到,车外的世界笼罩在一片蓝光中,蓝光来自东方地平线,那里,一轮蓝太阳正在快速升起,那是运行到南半球的哥哥飞船。飞船一般是不发光的,晚上,自身反she的阳光使它看上去像一轮小月亮,但有时它也会突然发出照亮整个世界的蓝光,这总是令人们陷入莫名的恐惧之中。这一次飞船发出的光比以往都亮,可能是轨道更低的缘故。蓝太阳从城市后面升起,使高楼群的影子一直拖到这里,像一群巨人的手臂,但随着飞船的快速上升,影子渐渐缩回去了。
在哥哥飞船的光芒中,垃圾场上那个拾荒女孩能看得更清楚了,滑膛再次举起望远镜,证实了自己刚才的观察,就是她,她蹲在那里,编织袋放在膝头,仰望的眼睛有一丝惊恐,但更多的还是他在照片上看到的平静。滑膛的心又动了一下,但像上次一样这触动转瞬即逝,他知道这涟漪来自心灵深处的某个地方,为再次失去它而懊悔。
飞船很快划过长空,在西方地平线落下,在西天留下了一片诡异的蓝色晚霞,然后,一切又没入昏暗的夜色中,远方的城市之光又灿烂起来。滑膛的思想又回到那个谜上来;世界最富有的十三个人要杀死最穷的三个人,这不是一般的荒唐,这真是对他的想像力最大的挑战。但思路没走多远就猛地刹住,滑膛自责地拍了一下方向盘,他突然想到自己已经违反了这个行业的最高精神准则,校长的那句话浮现在他的脑海中,这是行业的座右铭:瞄准谁,与枪无关。
到现在,滑膛也不知道他是在哪个国家留学的,更不知道那所学校的确切位置。他只知道飞机降落的第一站是莫斯科,那里有人接他,那人的英语没有一点儿俄国口音,他被要求戴上一副不透明的墨镜,伪装成一个盲人,以后的旅程都是在黑暗中度过了。又坐了三个多小时的飞机,再坐一天的汽车,才到达学校,这时是否还在俄罗斯境内,滑膛真的说不准了。
学校地处深山,围在高墙中,学生在毕业之前绝对不准外出。被允许摘下眼镜后,滑膛发现学校的建筑明显地分为两大类,一类是灰色的,外形毫无特点;另一类的色彩和形状都很奇特。他很快知道,后一类建筑实际上是一堆巨型积木,可以组合成各种形状,以模拟变化万千的she击环境。整所学校,基本上就是一个设施精良的大靶场。
开学典礼是全体学生惟一的一次集合,他们的人数刚过四百。校长一头银发,一副令人肃然起敬的古典学者风度,他讲了如下一番话:“同学们,在以后的四年中,你们将学习一个我们永远不会讲出其名称的行业所需的专业知识和技能,这是人类最古老的行业之一,同样会有光辉的未来。从小处讲,它能够为做出最后选择的客户解决只有我们才能解决的问题,从大处讲,它能够改变历史。
“曾有不同的政治组织出高价委托我们训练游击队员,我们拒绝了,我们只培养独立的专业人员,是的,独立,除钱以外独立于一切。从今以后,你们要把自己当成一枝枪,你们的责任,就是实现枪的功能,在这个过程中展现枪的美感,至于瞄准谁,与枪无关。a持枪she击b,b又夺过同一枝枪she击a,枪应该对这每一次she击一视同仁,都以最高的质量完成操作,这是我们最基本的职业道德。”
在开学典礼上,滑膛还学会了几个最常用的术语:该行业的基本操作叫加工,操作的对象叫工件,死亡叫冷却。
学校分l、和s三个专业,分别代表长、中、短种距离。
l专业是最神秘的,学费高昂,学生人数很少,且基本不和其他专业的人交往,滑膛的教官也劝他们离l专业的人远些:“他们是行业中的贵族,是最有可能改变历史的人。”l专业的知识博大精深,他们的学生使用的狙击步枪价值几十万美元,装配起来有两米多长。专业的加工距离均超过一千米,据说最长可达到三千米!一千五百米以上的加工操作是一项复杂的工程,其中的前期工作之一就是沿she程按一定间距放置一系列的“风铃”,这是一种精巧的微型测风仪,它可将监测值以无线发回,显示在she手的眼镜显示器上,以便他(她)掌握she程不同阶段的风速和风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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