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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8章（第1页）

芳馨拍着胸口嗔道：&ldo;本来这画儿很美，经姑娘这样一说，奴婢都不敢看了。&rdo;

我心念一动，似是想起了极久远的事：&ldo;当初我进宫的时候，姑姑对我说，这宫里有许多好处，陛下和各位娘娘都温和慈善，惜老怜幼。这话是在我行经益园时，姑姑亲口所言。如今掰着指头算算，这些年下来，宫里还剩了谁呢？&rdo;

芳馨怃然，只顾低头斟茶，良久方叹道：&ldo;但愿诸事完结，再也不要生事了。&rdo;话音未落，忽听楼下一个内侍惊慌失措的尖细声音像铅弹直飞入脑：&ldo;朱大人，韩师傅他发酒疯啦。您快去瞧瞧吧！&rdo;

第三十二章子路结缨

文澜阁的执事韩复从前是一个杀过人的死囚，被一个姓王的行商人家赎了命。因他读书识字，来了文澜阁，这么多年熬下来，终于升作执事。去年皇后怀疑他协助翟恩仙溺死徐嘉秬和红叶，暗中授意当时的掖庭右丞乔致严刑拷问，虽大难不死，一双修书的巧手终是废了。从此他也不大往文澜阁来，只一味躲在监舍中饮酒。我在文澜阁向少见他，偶尔碰见，他也总是满身酒气。我一直想问他徐嘉秬一案的真相，然而‐‐不问也罢。

楼下的呼声像弹子的啸声此起彼伏。忽听绿萼喝道：&ldo;好啦！我们姑娘有病在身，经不得你这样大呼小叫的。你进来回话。&rdo;

我扶着芳馨的手匆匆下楼，只见是韩复的徒弟小棒子，满脸的惊慌失措，一迭声道：&ldo;师傅喝醉了酒，不知怎的，上了西北角楼，坐在屋檐上发酒疯，若掉下来‐‐&rdo;

芳馨打断他道：&ldo;韩管事发酒疯，你们当去回内阜院和掖庭属才是，来漱玉斋有什么用？&rdo;

小棒子忙跪了下来，叩头泣道：&ldo;内阜院和掖庭属，只管息事宁人，哪管人命死活？&rdo;说罢膝行上前抱住我的小腿，&ldo;去年夏天，师傅在掖庭属受了那样大的委屈，是朱大人搭救师傅出来的。朱大人在文澜阁校书，也知道师傅这两年是如何度日的。奴婢是没有办法了，才来求大人的。听说朱大人什么都懂，想必也知道师傅的心事‐‐&rdo;

芳馨哭笑不得，斥道：&ldo;你糊涂了？你师傅的心事，我们姑娘怎么会懂？&rdo;小棒子涕泪横流，全沾在我新换的华服上。芳馨甚是不悦，弯腰一推他的肩：&ldo;你还是快回去吧。今天御驾回宫，大人要在漱玉斋候命！&rdo;

小棒子侧倒在地，一咕噜弹起来又抱住了我的腿。芳馨向守在玉茗堂外的小钱使了个眼色，小钱一溜烟进来，抬脚就往小棒子肩头踢去。我心中不忍，忙止住小钱，双手扶起小棒子道：&ldo;我随你去。&rdo;

芳馨焦急道：&ldo;銮驾想必已到宫门，若陛下回宫来看见姑娘‐‐这成何体统？&rdo;

我叹道：&ldo;总归是一条性命。&rdo;

芳馨牵住我的袖子还要再劝，我轻轻挣脱了她，取过斗篷披在肩上。斗篷的衣带上绣了密密的桃花，打结时不甚顺畅，我连结了两次，都没有结好。芳馨叹了一声，只得上前为我系好衣带，一面又劝：&ldo;姑娘三思。&rdo;

我叹道：&ldo;小事罢了。即便被他看见也没什么，横竖我也没有非分之想。&rdo;

芳馨轻声道：&ldo;韩管事在俆女史一案中是被皇后刑讯过的，这会儿在角楼上寻死觅活的……奴婢以为，姑娘还是不要沾染的好。&rdo;说罢面色一变，声如蚊蚋，&ldo;依奴婢看，就由他跳下来倒更好。&rdo;

我一惊：&ldo;姑姑说什么？！&rdo;

芳馨忙道：&ldo;奴婢失言，姑娘恕罪。&rdo;

我叹道：&ldo;姑姑多虑。皇后疑心我父亲和韩管事也不是一两日了，小棒子既已寻上门来，若是见死不救，反倒碍眼。按常理行事便好。&rdo;

芳馨满脸通红：&ldo;姑娘所言甚是。&rdo;

我和芳馨匆匆穿过西门，一路向北，赶到内宫西北角的角楼前。角楼前后三进，左右三进，建在高高石台之上，足有四层。韩管事开了最高层的窗格爬出，抱着酒瓶坐在屋檐上。双腿一荡，左脚的青布鞋滑了下来，在下层檐上一激，翻了个身，滑落人群中。人群如波浪翻涌，惊呼声中，向后退却。

芳馨朗声道：&ldo;朱大人来了！&rdo;

众人稍稍一让，我排众上前，却见掖庭属左丞李瑞正一脸愁容地仰面望着。虽在冬日，他却满头大汗。见我来了，李瑞诧异道：&ldo;这会儿陛下回宫，朱大人不当在缙云门接驾么？&rdo;

我也顾不上解释，只问道：&ldo;究竟怎么回事？&rdo;

李瑞从袖中掏出一块绢帕，抹一把脸道：&ldo;听说是吃醉了酒，发了酒疯。下官已派人去劝了，只是他拧得很，下官等也不敢贸然拉扯。下官已派人去搬厚厚的被褥子来，垫在地下，即便他摔下来，也不会脏了皇城的地。&rdo;说着愈加焦急，&ldo;迟不迟早不早的，偏偏在今日。这是要掖庭属脑袋搬家呀！&rdo;

韩复坐在角楼最高处，哪里是在发酒疯，分明是在寻死。也许他怕皇后再将他捉到掖庭属去，施以酷刑。小棒子虽不明所以，但与他日夜亲近，却也知道他心中藏有不可言说的秘密。

整日烂醉如泥，却对宫中的形势一清二楚，果然不能小觑。然而酗酒数年，意志终是坍塌了，竟然糊涂到选了今日来寻死。有一瞬，我恨上心来，只觉芳馨所言不虚。然而我终是不忍见他殒命，此时更是什么也顾不得了，遂上前一步，将双手合在口边，朗声道：&ldo;韩公公，你下来。&rdo;

韩复放下酒瓶，居高临下地斜我一眼，复又灌了一大口酒。一个蓝衣侍卫从他身后的窗格子里躬身爬出，伸手扳他的肩头。韩复身子一斜，那侍卫扑了个空，若非用麻绳拦腰系住，定会滑下屋檐，摔个粉身碎骨。韩复回头看了一眼，轻蔑一笑，挪了挪身子。失了鞋子的左脚抬起，抵住法翠瓦当，右脚垂得更低。人群发出一阵压抑的轻呼，又往后退了半步。

我又道：&ldo;韩公公，你我同在文澜阁共事，你若有难处，玉机愿略尽绵力。&rdo;

韩复仍是不理。李瑞道：&ldo;他醉了，哪里能听得懂大人的话。&rdo;说着向楼上的侍卫挥挥手，那人爬出窗子，踏上屋檐，伸手去拽韩复的后领。韩复回头看了一眼，又往右边移了尺许。那人腰中的绳子一紧，指尖离韩复的后颈终是差了数寸。

我狠一狠心，向上道：&ldo;韩公公，你的心事我全都知道。你先下来，万事好商量。&rdo;

韩复怔怔望着我，张了张空洞的口，呵出一团辱白色的酒气。去年他在掖庭属熬不住酷刑，咬掉了半截舌头，因此这两年连话也很少说了。

小棒子在我身后直哭，但有我和李瑞在前，他不敢贸然向上，只是一味嗐声跺脚。韩复的目光中似有一线求生欲望，我见他犹豫，忙又道：&ldo;韩公公，你别动，我这就上去。&rdo;

忽见韩复向远方一瞟，目光骤然一冷。他左手一松，酒瓶从屋檐上滚落，在地上砸得粉碎。人群骤然散开，我依旧在原地一动不动。瓷屑激飞，在我眼角边擦过，我伸手一拂，指尖上骤然多了一丝血色。芳馨一声惊呼，我摆一摆手令她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