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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音三岁那年,母亲苏娇娇抱着她来过沙窝铺,那时的沙窝铺已是黄沙漫天,枯枝遍地,革命的火焰已经熄灭,到处残留下烈火焚烧的痕迹。姑姑牛枣花穿着让汗浸透了的黄军装,拉着架子车,把平地里的沙往二道梁子上拉。帮她拉车的是右派分子、沙漠所的牛鬼蛇神郑达远,谁也不清楚他们堆沙梁子做什么,沙湾人已让运动搞晕了头,再也不相信战天斗地这种话了,大风一场场刮来,卷着沙尘,把他们的家园侵吞得不见一点绿色。
苏娇娇要牛枣花抱玉音,牛枣花躲得远远的,那张美丽的脸庞已变得跟沙漠一个颜色了,眼睛里喷出的也是跟沙漠一样烈的火。苏娇娇叹口气,问她还需要啥?牛枣花头也不回,拉着架子车在沙漠里疯跑,身后扬起的沙尘将三岁的玉音呛得直呱喊。
往事虽然不怎么清晰,但刻在玉音心上的,却是一个让沙漠变疯的姑姑。打她懂事起,沙湾村的人一提姑姑,总是叫她疯丫头,后来慢慢便叫起了疯婆子。疯婆子牛枣花是跟她的那些树同生共在的,谁能想得到,一个沙漠里的女人,居然能用几十年的时间,硬是将那年毁掉的绿色还了回来。玉音还记得中央电视台的著名主持人采访姑姑时姑姑说过的那句话:&ldo;啥也别问我,问树去!&rdo;
&ldo;问树去!&rdo;爹跟姑姑谈的时候,姑姑仍就是这句话。没想爹腾地扔下烟锅:&ldo;树能说话我早问它了,还用得着问你这个疯婆子!&rdo;
爹的眼里,姑姑竟也是疯着的!
玉音伤心死了。爹咋能这么说姑姑,姑姑一生够苦了,就因她当年当了个标兵,十七岁便被树为全县的典型。就因她当年砍的树最多,便把自个的一生赔给了沙漠,爹咋能在姑姑心口上撒监呢?
&ldo;唉,人心不足蛇吞象,你爹这个人,我是越来越看不明白了。&rdo;羊倌六根的话又在耳边响起来。
吃过晚饭,爹还没回来。倒是啥风把哥哥玉虎给吹来了,一进门便嚷嚷:&ldo;我家的大学生回来了,妈,咋不杀个羊,人家可是给你争下大光的呀。&rdo;玉音瞪一眼哥哥,听得出哥哥是在讥笑她。大学毕业,玉音本来分了很好的工作,进了社科院,当了著名水利专家的弟子,眼瞅着能给家里挣大钱了,却突然心血来cháo,要考研究生。院里不同意,她便一狠心考了自费,害得爹把给玉虎盖房的钱拿出来供她。这还不算,后来她又莫名其妙跑去献血,说是救一个什么歌手,反把自己感染了,差点丢了命,前前后后花了几万块。跟哥哥玉虎的疙瘩自此便系下了,只要一提钱,哥哥玉虎少不了挖苦她。
&ldo;研究生,跟你说话哩,你没听见?&rdo;见玉音不理他,哥哥玉虎凑上前,伸手逗她的鼻子。
&ldo;一边去,烦着哩。&rdo;
&ldo;哟,大研究生也有烦的时候呀,说说看,啥事儿敢烦你?&rdo;玉虎大不咧咧的,边说话边抓起妈刚煮的玉米棒子,塞嘴里啃。
&ldo;我问你,爹的主意是不是你出的?&rdo;玉音一把夺下玉虎手里的玉米,逼住他问。
&ldo;啥主意?&rdo;玉虎后晌没吃饭,肚子饿的咕咕叫,跑来就是蹭饭吃的。
&ldo;啥主意,你还能出啥主意?凭啥要姑姑的林子?&rdo;
&ldo;你说这事啊?&rdo;玉虎又从锅里拿了一根玉米,母亲看他这份贪相,知道他没吃,张罗着要给他做饭。玉虎说不做了,他还有要紧事,说着丢下玉音,一溜烟消失了。
母亲娇娇便怪玉音,说她不该提啥林子,不就一些破树么,值几个钱,瞧你姑姑那个样,比她的命还值钱。
&ldo;林子就是姑姑的命,你们明知道还硬要,这不欺负人家么?&rdo;
&ldo;欺负?哟,我欺负她?你去村子里打听打听,我欺负她?&rdo;母亲干呱喊了几声,突然话峰一转,训起玉音来了:&ldo;你眉毛儿干了,翅膀儿硬了,会帮着外人说话了。你也不想想,谁拉大你的,供你吃,供你穿,供你念书,你倒好,学会帮外人说话了。&rdo;说着说着,母亲竟拉起了哭声。玉音知道,母亲只要一拉哭声,胜利就倒向她那边。果然,母亲的伤心越来越重,话也越来越重,仿佛受了天大的伤害,又仿佛跟玉音有几辈子的仇,不容玉音再插话,从头到尾将玉音数落了个遍。
玉音心里的那份委屈,甭提了。自个才回家,没一个人问问她的学习,还有生活,反倒像是他们的仇人,专门跑来受气似的。她抱了被子,躲到厢房里,一个人生闷气。
第二天一大早,母亲让玉音进沙漠赶骆驼。说是天太热,骆驼要是找不到水,会渴出病的。沙湾人有个习惯,农闲时间,会把骆驼赶进沙漠,让骆驼自己找糙吃,多者一月,少则十来天,被赶出去的骆驼就像放了假的学生,会由着性子满沙漠乱窜,人不找它还不回来。玉音家养了三峰驼,一峰公驼,两峰母驼。听母亲说,大母驼马上要产了,母亲也是怕母驼把羔产到沙窝里。
玉音有点不想去,但又怕母亲的冷脸子,磨蹭了一会,还是出了门。正好碰上拾糙,也是去赶驼的,两人便作了伴,一同进了沙漠。
拾糙是沙湾村刘瞎仙的姑娘,瞎仙年轻时并不瞎,后来让炮炸瞎了,看不见了,跟着凉州城的师傅学贤孝,一学竟给出了名。方圆几十里,只要一提刘瞎仙,没人不知。不但曲儿唱得好,命也算得好,谁家大人娃娃有个毛病,拿着生辰八字,瞎仙一掐捏,准能给你说出个道道,照着他的话一禳解,准灵。玉音考大学那年,就让瞎仙算准过,是爹后来说的。爹拿着玉音的生辰八字,端了二升麦,赶早跑到瞎仙家,夺了个头彩,出来便笑嘻嘻的。瞎仙说:&ldo;这娃是河水命,天生不会窝在沙窝窝里,注定要依河而立,靠河吃饭。&rdo;玉音果然考到了黄河边的省城,学的又是水利。
瞎仙那么灵验,偏是把拾糙的命给算到了一边。拾糙比玉音小两岁,属羊的,老早就出嫁了。男人是平阳镇上的麻五子,高中生,娶拾糙的时候,在平阳镇开个修理铺,修个电视机洗衣机啥的,也能捣鼓不少钱。娶了拾糙,四年里生了三个丫头,铺子让镇计生办给罚没了,家里的麦子也让乡干部抬光了。把个麻五子气的,直骂娶了个扫帚星,老母鸡。两口子为生儿子的事天天嚷仗,后来便打捶。麻五子手狠,打时不打别处,专打拾糙的下身,说是那儿是个瞎窟窿,多好的儿子种进去,一转悠就成了丫头。打了别人还看不见,都说没打。拾糙受不住,只好跑到娘家,瞎仙不相信,说他掐过的,婚是金婚,命里有五个儿子,劝着让拾糙回去,继续给麻五子生。拾糙真就给回去了,这一去,差点没把命搭上。
麻五子正搂着裁fèng店的葛美人,床上欢腾着。葛美人是平阳镇公认的美人,就是男人杀了人,吃了枪子,反把美人给孤单下了。隔空不隙,也跟乡干部上上床,缓解一下身体的寂寞。但乡干部毕竟不是常客,再说人家都是有面子的人,不会为了一个三十好几的寡妇毁了名誉。葛美人心里还是想找个能守得住的男人的,思来想去,惟有麻五子合适,便一来二去的,惹得麻五子上了火。拾糙当时并没说啥,气也没敢生,悄悄关上门出来了,一个人蹲大街上抺眼泪。到了夜黑,实在没处去,便又怯怯地回去,看见麻五子正给葛美人下行面,桌上放着几个菜,都是平日麻五子舍不得让拾糙吃的。拾糙躲在屋角,等麻五子跟葛美人吃完了,拿了个碗舀汤喝,没想麻五子猛地抡起勺子,照头就给了一下,直把拾糙给打愣了,站在锅边,傻傻地望麻五子。麻五子最见不得拾糙这傻样,想想人家葛美人,眼睛扫一下,便能把水扫你脸上,这个婆姨望了他几年,甭说水,连丝凉意都没。这么一想又恨恨地掀翻锅,一锅热汤扣在了拾糙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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