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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潇湘子焚诗祭香菱 菩提心赠画弹妙玉(第2页)

一曲菱歌听两夜,和筝弹尽十三弦。

宝玉听了“那堪情重腰常细,谁与才高运可怜。一曲菱歌听两夜,和筝弹尽十三弦”几句,细想其意,几欲大哭,又怕惹的黛玉更伤心,忍悲劝道:“香菱从前说过,虽然命苦,但能得你为师,就死也无怨了。今见妹妹待香菱的一番情意,果然比别人不同。他能得你这一首诗为祭,便在九泉之下,也可心安。”遂在案上寻了一张薛涛笺,濡毫蘸笔,代为抄成。又想了一想,自己也续成一首,另题在一张岩苔笺上,道是:

星沉银汉月沉天,心字香烧忆婵娟。

梦醒分钗合凤钿,人归抛桨采莲船。

落花有意留春住,细雨无声入夜寒,

莫道藕深不见鹭,姑苏城外梦非烟。

抄毕,一并付火中焚了。火舌吞吐,瞬间化为灰烬。宝玉拨灰来掩住,起身也洗了手。雪雁又奉上茶来。接了,遂坐在黛玉身边,犹恐他余悲未解,正欲设辞安慰,却听黛玉叹道:“我也是才听说他本来自南边,姑苏阊门人氏,原来与我尚有同乡之谊。如今他的神灵先我而去,想来苏州河畔,沧浪亭前,‘阖闾城碧铺秋草’,‘半夜钟声到客船’,其所见所思,未必不与我当年一样。只怕将来我也要同他一样,只有死的时候才能回南边看一眼了。”说着,又流下泪来。宝玉只得用言语百般开解,心中却一则以忧,一则以喜。忧的是以黛玉之仙姿绝色,冰雪聪明,将来亦有紫玉成烟,白莲化蝶之日,宁不可伤;喜的是自香菱去后,园中人往来祭吊不绝,独宝玉因深信斯人灵性聪明,不同凡俗,若以寻常祭礼相待,反有负他为人,因此只一味回避,却偏被众人误会,反当他是无情无意之人,连袭人也于私下里同麝月议论,道满园子人半数都曾往薛家慰问,只有他与黛玉两个不曾前往,且连一句话儿也没有,可谓不通情理之至。他虽不解释,却也难免心生孤寂之感,惟今日见了黛玉这焚稿祭诗魂之举,大合心意,更知世人万千,惟黛玉一人知己,所谓无独有偶,因此反而喜欢。如今听到黛玉自感身世,不禁情动于衷,脱口劝道:“妹妹何必自比香菱。他原为遇人不淑,方至薄命于斯。我再不上进,也不会似薛大傻子那般。”

黛玉听了,登时脸上变色,斥道:“你这说的什么话?我自说与香菱同乡,又关你什么事?”宝玉自知造次,不由胀红了脸。欲要解释,却从何解释;待要赔情,又无法自辩。只急的作揖打躬的央告不已。黛玉只不肯理睬,扭着身命他快去。宝玉涎着脸陪笑道:“妹妹要打要骂容易,要我去,断断不能。”又千“好妹妹”万“好妹妹”的央告。

正闹着,雪雁报说:“薛姨太太同宝姑娘来了。”黛玉忙拭了泪迎出去,宝钗已经扶着薛姨妈进了院子,莺儿同文杏拿着包裹走在后面。黛玉忙命紫鹃接了东西,亲自过来扶住薛姨妈道:“昨夜紫鹃说妈妈答应今晚过来,已经收拾下屋子,想着吃过了饭去接的,不想已经来了。”薛姨妈笑指宝钗道:“原来是打算吃过饭来的,只是他说你身子不好,大老远的走来走去的做什么。所以特地提醒早点过来,免的要你跑一趟。”宝玉也过来见了礼,笑道:“还是宝姐姐细心。行一步棋,总要算到三步以后。”薛姨妈叹道:“他这些日子也忙碌的很,家里家外都指着他一个,那还有时间下棋呢。”玉钗等三人都听的笑了。

于是一同进屋坐定,紫鹃便与文杏两个收拾衾枕,因只见薛姨妈之物,却不见宝钗的,特地走来告诉了黛玉。黛玉便问:“姐姐不一同住过来吗?或者还是回蘅芜苑去?”宝钗笑道:“你这里那有这些空屋子?且家中还有事情要理,也离不开人。”黛玉道:“便没空屋,你同我住又如何?湘云从前也和我一床上挤过的,咱们抵足夜谈,岂不快哉?”宝钗笑道:“若一半次还使的,只管长住着,岂不扰你清梦?况且你身子不好,打紧的还不肯睡,再与我联床夜话,更要劳神了。”

宝玉也帮着劝道:“姨妈都搬来了,姐姐岂可独自住在外边?如何使的。”宝钗道:“丫头婆子一大堆,又不是我独门独户住着,有什么要紧。就是妈妈来,也不过略住几日,陪陪妹妹,并不是不回去,早晚还要来回走动的。况且太太又使了周嫂子每日在那边帮忙料理,一早过来,至晚才去,我们做主人家的倒搬空了,岂非坐大?”

说着,凤姐已经得讯儿来了,带着王夫人的话,也是劝宝钗在园里住下,又道:“前些时我才叫人打扫蘅芜苑,说是天棘都翻出墙外头来了。总是人气不旺,所以草木才得了势,一味疯长。到底还是该搬回来,太太也放心,我也不落埋怨,园里的姐妹也多些团聚。终究在一起的日子又能多长呢?”宝钗执意不从,只说:“我便搬过来,也住不安生,倒折腾费事。宁可每天进来,走动的勤些也就是了。”黛玉道:“姐姐也太固执了。这些人尚且劝不回你的意来。凤姐姐说蘅芜苑的天棘翻出墙头来了,焉知不是为了望姐姐回去呢?只怕那些薜荔藤罗、紫芸青芷,为了想念姐姐,也都要黯然失色,就是人参果,‘为伊消得人憔悴’,也要瘦成相思豆了。姐姐只是不肯顾惜。难道园子外面藏着什么金珠宝贝,生怕被人盗了去,所以非要日日夜夜守着、半步离不开的不成?还是嫌我这里浅陋湫碍,委屈了姐姐?”说的众人都笑起来。

薛姨妈喜的摩挲着黛玉笑道:“都说凤丫头嘴巧,会逗老太太开心;依我看,你这妹妹说起笑话儿来,比你还犀利呢。这几天我心里发闷,只觉的胸口喘不过气来,如今听你妹妹只两句话,倒把我的闷气散了一大半去了。”凤姐笑道:“我那里比的过两位妹妹。他们开口就是文章,再平常的事也都可入进诗里,就骂了人都还要说是讲学问。我平日里骂人,便是人家面子上不敢回嘴,心里头也在回骂,且骂的比我才狠呢;他们骂人,那听的人一头雾水,喜滋滋的只说好听,饶是捱了骂,还要夸他们好文采哩。”薛姨妈益发笑了。凤姐且又指着宝玉道:“姑妈不信我这话,只问宝兄弟。他那一日捱了这些姐妹的话,不比接了圣旨还喜欢?若是没人骂他,才要闷气呢。”说的宝钗、黛玉也都笑了。宝玉不好意思道:“凤姐姐才说不会骂人,就把我给垫进去了。”

黛玉早又转头向紫鹃命道:“你跟着莺儿回去,帮着收拾了姐姐缺不得的金宝神枕、金缕玉衣,只管抬了来放在这里,他舍不的那些宝贝,少不得便要住下。”说的众人越发大笑。紫鹃便催着莺儿要走。莺儿偷觑宝钗眼色,见他并不劝阻,薛姨妈又说:“这可冤枉你姐姐了。他最不爱这些玩具摆设,只嫌繁琐,屋里统共那几件石头盆景儿,墨烟鼎,都还是那年老太太游园时赏的,就都挪进来,也终没什么可搬。”便笑着同紫鹃两个去了。

宝玉听说他两个同住,不知何如,倒像捡了什么宝贝似的,喜的抓耳挠腮,笑道:“都说宝姐姐固执,其实冤枉,林妹妹只几句劝,姐姐少不得也要从善如流的。”忽然想起一事,向凤姐道,“我一直觉的心里头有件大事没做,这几日乱忙一通,就忘了,今天看见姐姐,才想起来。”凤姐见他说的郑重,忙问:“何事?”宝玉正欲说时,想起薛姨妈、宝钗在侧,未免不便,忙又咽住道:“刚要说,偏又忘了。”

凤姐笑着,才要打趣,忽见丰儿走来,说是宫里来了人,贾母要他过去议事。凤姐心中狐疑,脸上却一丝不露,只笑道:“正是椅子还没坐热呢,又有事情。既这样,姑妈好歹多住几天,有什么事,让丫头吩咐我办来就是。千万别跟我客气,就是真疼我,当我自己子侄了。”薛姨妈笑道:“既这样,便不要什么,也得找两件磨牙的事来烦你。”凤姐笑着去了。

原来自那日贾琏送帖子进去,贾母便在日夜等候,好容易等的宫中来信,却并不为赐婚,倒是传娘娘口谕,说蒙皇上恩宠,择日便要伴驾远行,赴潢海铁网山春围,行前诸事繁冗,恐无暇相见,便连一两个月内,也都难得见面,宝玉婚事,惟有射鹿回来再议;又命将薛宝钗的八字也一并封了送入宫去。

贾母、贾政、王夫人等跪听了旨,都吃一惊,各有心思。虑及奔波迢递,风露辛苦,娘儿们不得见面,贾母不禁又垂下泪来,贾政催促道:“娘娘得伴圣驾,原是不世之隆恩,何谈辛苦?况且这些家常话,究竟留待闲了慢慢再说吧。如今外头还等着回话,倒是赶紧把薛大姑娘的八字问明,好打发公公回去。”王夫人便道:“既这样,该把他姨妈找来,说给他知道。”贾母道:“忙什么?等我们娘儿商议定了再说。”王熙凤也道:“姑妈在潇湘馆呢,我刚打那边来,巴巴儿的又请,倒像一件大事似的,太惊动了些。”王夫人道:“宫里的事,自然是大事。娘娘既这样说了,还有什么可商议的?虽然宝姑娘的生日我们也都是知道的,毕竟是个姑娘家,总得找了他母亲来,当面说清了,不然我们不言不语就把个姑娘的八字写个封儿递进宫去,倒不大方。”

贾母再没想到一番请旨,本来想为黛玉求个护身符的,看元春之意,竟似属意于宝钗,虽不愿意,为着娘娘旨意只是索要八字,并无可推托之辞,且素喜宝钗大方得体,性情温柔,又见王夫人一团高兴,只得点头道:“既这样,便请姨太太过来说话儿。”王熙凤也深知其意,不便说话。贾政自然更无意见,辞了出去且陪内相到书房小坐等候,又命人找了贾琏来相陪。

一时薛姨妈来了,王夫人笑道:“我们大姑娘近日要陪皇上往铁网山射猎,因想念这些兄弟姐妹,叫把生辰八字都写个封儿送进去,大约是怕记错了生日,漏了赏赐。”薛姨妈便也约略猜到些,想他姐妹几个的八字宫中早已尽知的,不然从前宝玉、探春等生日之时,宫里又何以按时赏赐,并无遗漏,如今却又巴巴儿的打着生日的幌子要八字,自是单单为了宝钗之故。却不便说破,只得含糊笑道:“他是正月二十一,子时生的,小时候有个癞头和尚给他算过,说是五行缺金,竟不是大富大贵的命,所以才叫打了这个金锁儿,又给錾了几个字在上面,天天带着,积些福荫。”

贾母、王夫人等听了这话,都想起他从前说过的宝钗这金必得找个有玉的来配才是大好姻缘的话来,不禁对看一眼,都笑道:“姨太太说那里话,看宝丫头的行止,模样儿,安静温厚,将来必是个有福的。”又道,“这件事竟不必说与宝丫头知道,横竖他今年生日已经过了,到了明年,娘娘必有赏赐的。”薛姨妈笑道:“平白无故的提他做什么。娘娘伴驾远行,跋山涉水不说,每日里自然百务劳心,那里还有余闲为这些小事废神,反教我们不安。”

于是府里另备锦封,写了宝钗八字交给太监带回。贾母、王夫人、薛姨妈、凤姐等均知赐婚日近,只在钗、黛两个中间,因未放准,都缄口不提,故而宝、黛、钗三个以及园中姊妹,一个字也不知道。

却说宝玉自从那日与岫烟谈过,就想着要请凤姐做主,怎么想个法儿仍叫岫烟搬进园子才好。却因为香菱之死,伤心了几日,就将这件事混忘了。直至今日见到黛玉祭香菱,心胸为之一开,方又想起来。只为薛姨妈在旁,不便说起,遂着人打听着凤姐于贾母处定昏已毕,方亲自上门,将岫烟之事说了一遍。凤姐听了笑道:“你倒细心,我竟忘了。从你二姐姐去后,我总没去过紫菱洲一次,那里知道他们的事呢?正是我还没赶的及找太太说你房里的事呢,你倒替别人操起心来。”宝玉忙问:“我房里什么事?”凤姐笑道:“你且别问,横竖两三天就知道的。倒是你说的这件事,确要好好治治那起恶奴刁仆们,不然不说顾不上,还以为怕了他们,更要造起反来,乱自为王了。”

宝玉便催道:“既这样,便着人接邢姑娘进来吧。”凤姐道:“自然要接他来,只是他并没有明说要搬出去,不过是告假回家暂住,如今我们敲锣打鼓的特地去接,倒叫他不好意思。这件事我自有道理。等下你只别作声,看我如何做法。”因叫人传命下去,立刻将紫菱洲侍候的人传两个来问话。

丰儿去了半晌,方带了王柱儿媳妇来。凤姐命宝玉站在六扇雕漆嵌云母的金碧山水折叠软屏后面,说是“请你看一场好戏”,俟他藏好了,方叫进那媳妇来,且并不问话,只向丰儿发难道:“原来你还知道回来。只当你长在那院里,等着移盆沤肥呢,还是折了脚,使两只爪子爬回来的?”丰儿嘟嘴道:“何尝不想快去快回?我去时,院子里空空的一个人也不见,草长的比人还高,等了半晌,喊的嗓子都哑了,才见他慢腾腾进来了,想是家去歇了一日,直等快关院门儿才回来应卯呢。”那媳妇便喊冤道:“姑娘可别冤枉好人,你那只眼睛看见我家去了?不过往门房找人说两句要紧的话,走开眨眼工夫,姑娘不知道,可别混说。”

凤姐厉喝一声“打”,彩明便走上前,不问青红皂白,左右开工打了十几个嘴巴。平儿忙过来拦住了,指着那媳妇斥道:“你这媳妇子太不懂事,问到你,才轮着你说话;奶奶并未问你,谁许你向奶奶大呼小叫的。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儿?容的你像在你们姑娘面前那般没上没下浑撒野的?”

原来这媳妇仗着婆婆是迎春的乳母,平日在紫菱洲里,人人都尊他婆婆为大,迎春又素来好性儿,所以纵的他无法无天;后来虽则他婆婆因赌事发,被撵出园子去了,迎春却也随即嫁人,又带走了绣桔等素日与他不睦的几个大丫头,因此院中总无人肯驳他面子,竟自山中无老虎,称起霸王来了。虽然向惧凤姐威名,毕竟从未亲身领教过,只当说几句话总没有错,孰料只是喊句冤,先就捱了一顿杀威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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