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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潇湘泪尽绛珠还珠 狱庙情伤宝玉失玉(第3页)

皇上因连日来朝廷中主战、主和两派争议不下,其枢纽处又在于议和一派并无恰当人选,皇族王公之女固不肯负楫远行,便寻常侯府千金凡有备选女儿者亦多有怨尤,无不贿赂内监良工以免入选,今上孝悌为先,更不肯强人所难,致使人家骨肉分离,况且有那羞手羞脚无胆识之辈,既便不敢抗旨,勉强从嫁,倘若不能安抚夷敌,反为不美,未能议和,反招嫌隙,岂不有违初衷,因此久决不下。如今忠顺府既有绝佳人选,且可减贾家之罪,正是一举两得之计。龙颜大悦,遂召贾探春进殿面圣。

忠顺王亲自往贾氏祠堂传旨,先叮嘱贾探春数句,恩威并施,询其心意。探春暗想:我家已败,且子孙辈更无有力挽狂澜者,便留在此,也是牛衣对泣而已。况我每欲出人头地,建一番不世功业,苦无机会,今日果能学历代先贤烈女,以一介闺阁弱质,而抵千军万马,息干戈,平战乱,也是一件功德,更不负此生素志。遂垂泪道:“若牺牲探春一人,而能于家国有益,既解君王边疆之扰,复脱父母狴犴之困,使其得免囹圄,安享遐龄,虽万死而莫辞。”反再三拜谢忠顺举荐之功。忠顺王大喜,即命探春辞别贾母,带回府里着意装饰。

探春遂整一整衣裙,在宗祠牌位前跪下,再三叩拜了,又请贾母上座,也跪下磕头。贾母早一把抱在怀里,放声大哭道:“叫我如何舍的你去?”探春流泪道:“老太太那般不舍的林姐姐,他要去,还不是撒手便去了;我这一去,老太太也只当我死了,再不必为孙女牵挂。不然,反教孙女于心不安。离合聚散,原是各人的定数,老太太说过:不信贾家从此败了。孙女此行,若能为重建贾家略尽绵力,已是万死莫辞,何况只是嫁人?老太太该为孙女高兴才是。便是我爹娘前,能见一面固然好,若竟无缘再见,也只有求老太太与他们说,孩儿这里再三拜请堂上各自保重、万不可为我悬念操心,便是成全孩儿的孝心了。”说罢,磕下头去。

贾母数日里经历了这许多生离死别,心如刀绞,只哭的说不出话来。众人也都无不掩面痛哭。探春又与湘云、宝钗等一一话别,又再三拜嘱宝钗:“我今日去了,不知有再见的日子没有。你我原本就是好姐妹,如今又与我哥哥订了亲,不如今儿就改了口,让我先叫一声好嫂子。我能得宝姐姐做嫂子,便不能亲在爹娘面前尽孝,也可放心了。若是爹娘想我时,还求嫂子多多解劝,请他们保重身体,勿以探春为念。”说着便福下去,口称“嫂子”。

宝钗也顾不的羞耻,忙忙还礼,拉住道:“妹妹这一去,必当雀屏中选,替闺阁扬名。你素来志向高远,今能如此,方不负你素日为人。至于家里的事,尽请放心。”待书、翠墨等人,更是死死拉住探春不放,只说愿随姑娘一起去。忠顺王权情道:“果然事成,宫中少不得也要陪送许多宫女,若府里有愿意随行的,倒是可以相伴的。且等上朝回来再议。”遂催促着去了。

次日陛见,那贾探春丰容靓色,仪止端方;肩若削成,腰如纨束;宝髻玲珑,步摇金钿之蝴蝶;冰裙百褶,动转翠环之跳脱;蛾眉淡扫,裁拂窗之新月;粉面轻匀,绽映水之娇花。额黄侵绿云之鬓,碧钏透红袖之纱;香如高阁浮屠,而幽远益清;明若长廊宫灯,而高华犹胜;虽美玉之莹洁,不足喻其神;既宝珠之光润,不能夺其志;俊眼修眉,文采精华,顾影徘徊,竦动左右。皇上见之大惊,赞道:“此非明妃再世乎?”询其志,又应对自如,言必有据,跪陈自愿抚夷远嫁:“非邀王嫱、文姬之名,实效缇萦、木兰之志。妾以罪臣之女,蒲柳之姿,而能上解君王社稷之忧,下慰椿萱养育之慈,此乃天恩祖德,集于探一身,何敢不从?”

皇上听其出语不俗,愈觉嘉许,叹道:“此既曹娥、昭君,亦不能比肩矣。”当即令皇后认为螟蛉义女,更其姓氏,脱离贾氏宗籍,授宝封号,赐“杏元公主”,暗含元春之名,也是悼念之意。遂命即日迁入宫来,命内廷教养仪礼,择于三月十九日起行,羽林军护送。并为其孝心所感,法外开恩,赦免贾政之罪,并许贾母及贾政夫妇等送亲,只不许相认。探春听了,既惊且悲,无可奈何。他原为开脱父母缧绁之苦方请命远嫁,却因此永别膝下,失天伦之缘,移异域之花,安得不痛。

是年三月十九恰值清明,漫天淫雨霏微,无远弗届,江边自有许多人家不惮细雨,应节应景,放风筝,点荷灯,都教侍卫遣散了,一早插屏拦幕,搭棚彩结飞龙舞凤之形,设御座,铺红毡,单等送亲仪辇。探春的嫁妆船队妆金堆花,停在江边,只等择时起航。到了吉时,皇上亲临江畔,升御座,祭祖先,诸王进表称贺,领皇上宴。

一时宴乐大作,半空里鸾鸣凤舞,乐部人员着紫绯绿三色宽衫,齐作百鸟之鸣,最前一列乃是拍板,次用画面琵琶,金妆画台座上张着三尺箜篌,有一人高髻大袖,交手轮捻,跪而擘之;又有高架上画花地金龙大鼓两面,击鼓人宽袖外于肘处又套着黄窄袖,垂着绦子,挥舞着两条金裹鼓棒高低互击,宛若流星;再后面又有羯鼓一队,杖鼓两列,都是长脚幞头,紫绣抹额,扎着宽袍,窄袖,次列箫、笙、篥、笛等,歌一阵,舞一阵,箫一阵,鼓一阵。酒过三巡,菜已数道,贾探春所乘文车始至,镂金为轮,丹画其毂,轭前有杂宝为龙凤,衔百子铃,铿锵和鸣,响于林野。两列有宫女洒花前引,其后使臣、烛笼、打扇、提灯相随。

至墀下,钟鼓齐歇,有司仪上前打起骞帷,探春步下车来,凤冠霞帔,袅袅婷婷,由宫女扶着,来至御前跪倒,口呼“万岁”,自称“孩儿”,行宫廷叩拜大礼。当今与皇后均离座起身,执手叮咛,殷殷垂嘱。一时万众跪伏,口称“万岁万岁万万岁”,声动四野,震天撼地。寻常百姓不得近前,都围在帷幕之外,沿江倚着码头踮脚翘首而望,有赞叹皇家排场声势浩大的,有羡慕公主风姿逸艳高华的,也有感叹海疆路途僻远的,不消详叙。

却说贾政、王夫人、赵姨娘一干人已于前一日被侍卫接回,与贾母会齐,都夹在百官中相送,陪座末席,却只可远远看着,不能挨近,别说抱头执手,便连说一句话也不得其便,情知今朝别后,永无相见之日,都五内摧伤,悲啼不已,又不好出声的,只得强自忍耐,两泪默流,杯中酒只当苦药一般,迥难吞咽。

那探春也于行礼之际暗暗寻找,好容易方远远看见祖母、父亲等在席末悄悄招手,不禁痛在心中,泪盈双睫,惟以双目遥遥注视、微微点头而已。复回身禀于皇上:“昔蔡文姬出使有胡笳十八拍传世,昭君亦有琵琶,女儿虽不才,得无一箫管乎?”

皇上闻言自是喜欢,即命人取来点金紫竹笛一管,探春遂当庭吹了一曲《游子吟》,如鹤语长空,雁鸣旷野,时抑时扬,若断若续。贾政等听了,都暗暗点头,越发伤感,喉中哽咽难言。

一时,礼炮三响,吉时已到,探春遂郑重拜别今上,弃岸登舟,扬帆起行,船已去了老远,犹站在甲板上不忍归去,烟水渺茫,早已看不见岸边人影,半空里却有几只风筝摇曳,依依有不忍别之态。探春看见风筝,不禁想起生日时,湘云与宝琴送了一只带哨风筝,还没来的及放起,而那一社定了题目咏水,也为宝玉哥哥的缺席终未起的成,如今自己渡江而去,连与哥哥见一面辞别几句都不可,大观园诗社,已成绝响,风筝断线,更无归家之日。想到此,泪如雨下,将袖掩面,惟一声长叹而已。

且说京中诸人闻得贾府被抄,所谓墙倒众人推,那素来不睦的,便告他营私舞弊,仗势欺人;那原有仇隙的,便告他草菅人命,结交外官。于是牵牵连连,又扯出贾琏强娶尤二姐案,张金哥被逼婚致死案,又有王熙凤私设银贷、重利盘剥等等一干事来,大大小小足有一二十件,男女人命也有七八九条,一齐告在御前。更有甚者,贾赦与平安州节度史的通信也被查抄了一并呈上,这私交外官罪名非轻,尤难开脱。

皇上看了邸报,既惊且怒,惟念在元妃惨死之情,探春和番之功,法外开恩,免其亲父贾政之罪,其余人等,那本该问斩的便改了充军,本该充军的便改了杖刑,本该杖刑的便改了革职,且许折银抵罪,不急充发,日前只在孝慈守陵,面壁思过,不许私自回京,亦不许与外界往来,断七方可还家。

贾政等俱向上磕了头,含愧谢恩领罪而去。法度虽严,无外乎人情,既有了这一个多月供人奔走,少不得又上行下效,权情从宽,虽不能大改,那流三千里的便作一千里,杖一百的改作五十,无职孺妇诸如李纨、贾兰等更有许多脱身免罪,只降为庶民了事。又因大观园本为元妃省亲所建,皇上念在元妃情份上,准予赐还,仍命贾母、贾政等一干人住进去。宁荣二府虽为前朝敕建,然而贾赦、贾珍罪不可赦,遂予削爵籍没。这都是后话,不提。

只说黛玉既去,北静王伤逝之余,自愿一力承担其身后事以慰芳魂,遂问及潇湘馆诸人。紫鹃垂泪回禀:姑娘早有遗言,愿死后灵柩得还故里,与父母相伴。北王遂派了一队亲兵护送棺椁往姑苏安葬。妙玉听了,便也请求扶灵同去,因道:“我本是姑苏人氏,原在蟠香寺修行,既然林姑娘回南,我愿一同回去。也使他沿途有伴,不致孤单。”北静王听了更喜,准予同归。便遣了两只船,一只是雪雁、妙玉等护着灵柩同行;另一只便是北静王委派护送的差兵。紫鹃因是贾府家生子儿,不得同去,临行前扶着棺材哭的死去活来;黛玉乳母王嬷嬷年纪老迈,膝下并无一儿半女,便不愿回去南边,北王打发了他一些钱,让他自求生计去了。

那船行了将有半月,来至瓜州一带,风势渐紧,波涛恐人,船夫望一眼天上,只见冻云四合,银蛇狰狞,惊道:“只怕要下雨。”话音未落,一声焦雷,天便黑下来,大雨倾盆,黑浪翻滚,船公乱喊着要收帆靠岸,那里腾的出手来,都抱住桅杆船舷滚爬号叫,且伸手不见五指,张嘴便灌进水来,竟不知此身是在船上,是在水里。

雪雁闹乱里犹抱住黛玉的棺椁不放,心里想着:姑娘死的那般孤单,咽气时身边竟连一个亲人都没有;当年他来京城是我陪着,如今回南又是我陪着,我若再舍了他,姑娘孤苦伶仃的该有多么可怜,今天这船若沉了,我便随姑娘一道去了也罢。这般想着,心中倒觉平静安详,忽听云中似有仙乐缥缈,如凤吹鸾吟,清妙不可言,俄见许多华服丽人嘻笑行来,都道:“绛珠仙子总算到了,雪雁妹子也一起来了,如此更妙。”

雪雁看时,那些人中也有晴雯,也有司棋,为首的一个更似从前东府里小蓉大奶奶的模样儿,恍恍惚惚,并不记的这些人已死,便连黛玉之死也已忘记,只笑问道:“你们怎么都在这里?难道知道我们姑娘回南,特来相送么?”那些人都拉着他手道:“只管问什么,且随我们到警幻仙子案前销号,自然知道的。”雪雁身不由己,便随那些人前去,却隐隐记的还有一人不曾随来,因回头不住张望,却见黑浪翻滚中似有一女子随波逐流,面目依稀,只一时想不起来,还欲看时,忽然眼前现一座大石牌坊,上书“太虚幻境”四字,遂被众仙子拥过石坊去了。

那妙玉披头散发,也死抱着一根船桨不放,黑暗里只见江水滔滔,荆榛遍地,虎狼同行。忽然一叶轻舟自天边飞流而下,船上有两个人向他叫道:“妙姑还不上船?”妙玉趑趄道:“这是何地,汝系何人?”二人道:“此乃迷津,深有万丈,遥亘千里,我乃木居士,他是灰侍者,特来度你往离恨天归案。”妙玉听了不信,诘问道:“这里既是万丈迷津,什么木居士、灰侍者,如何撑的了船?况我本佛门中人,何罪之有,又有何案可归?汝辈不可欺我。”那灰侍者摇头道:“枉修了这许多年,还是看不破,如此执迷不悟,终究难度沉沦之厄。”说罢,引楫回桨。妙玉又觉不舍,方欲唤时,忽闻迷津内水响如雷,一夜叉自黑水中窜出,直扑而来,不禁大呼一声:“我命休矣。”睁开眼来,却在船板之上,许多兵围着他指手划脚,方知已经得救,却并不知因这一念贪生,便失却超度之机,从此堕落迷津,历劫无数,这也是运数使然,暂且不提。

却说方才风浪虽猛,那些官兵仗着体格强壮,一半人降帆扳桨,一半人舀水定舵,幸喜把得船不曾翻沉。好一时风浪才停下来,点算人数,计较得失,却有一个指着道:“那只船呢?”众人这才知道送灵之船已沉,都顿足道:“这回去如何向北王交待?”忽见远处有一物漂来,极力看去,似是人影。忙引船靠近,打捞上来,竟是那姑子,忙一顿掐指控背,乱了半晌,妙玉方星眸半启,双唇微张,问道:“我还活着么?”那些兵都笑道:“你若不活着,我们这些人岂不成了牛鬼蛇神?”又引船来回驰骋,只望还能再找到雪雁等一并救起,却见烟波浩渺,寒光漠漠,那里找的见。

这些兵只怕北静王知道了责罚,不敢这般回去,便商议着凑些银子,又请了会水的艄公下水去捞,想着若是寻得到黛玉棺椁尸首,便仍送往苏州去安葬,以完此差。一连捞了几日,才终于找到了,已被水冲出百丈之远,及打捞上来,只觉得重量有异,便都觉诧异:如何浸了水,倒不重反轻?遂顾不的忌讳,请道士来烧香念符,安慰了亡魂,这才大胆撬起长命钉,打开棺来,只闻一股异香扑面袭来,中人欲醉,都道:“好香,好香。”探头看时,却见棺中空空如也,而一尘不染,滴水不沾。不禁都瞠目结舌,不能解释。只得引船回来,如此这般告诉北静王。水溶听了,引以为奇,叹道:“这真仙人也,是小王无缘。”终日郁郁不乐,情思缱绻。

偏偏那只鹦鹉自到北府以来,便不饮不食,亦不肯开口说话,百般逗引,只不理睬,却每每长吁短叹,腔调便与绝世美人一般。虽金笼翠架,锦袱玉粒,而绝无欢势,没几日,便一命呜呼了。水溶更觉沮丧,悔不该将他弄来,叹道:“姑娘竟连一只鹦哥也不肯留与我为念。”亲自执锹在后花园畸角上掘了一穴,用只锦匣将这鹦鹉郑重埋了,又立一块碑,亲书“鹦鹉冢”三字,聊寄哀思。这些,都已是后话了。

却说那妙玉一念贪生,反堕迷津,后事如何,请见拙作“红楼四块玉之妙玉传”;至于宝玉与风姐在狱神庙中诸事,以及将来出狱后所为所见,则见“红楼四块玉之宝玉传”;又有众家人仆婢及十二官风流云散,花飞四处,则见“红楼四块玉之红玉传”。这一部《黛玉之死》,却到这里便结束了。正是:

绛珠本是百花仙,

生不同人死不凡。

若问神瑛身后事,

明宵梦笔续奇缘。

西岭雪

初稿于丙戌年仲秋长安西园

二稿于丁亥年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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