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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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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他的形象虽使我内心酸楚，但他的行动却使我喜出望外。我终于发现了他的精神系统的功能没有完全崩溃，只是由于严重错乱而变得痴呆。当然，要想使莫华的精神短期内恢复如初，那是幻想世界中的神话；但我毕竟窥见到了埋在他心底的一点秘密，这让我心中升腾起医治好老书记的希望。

我把挂历摘下来，照原样挂在墙上。那“乞丐”顿时停止了“觅食”，木桩子一样站在地面上不动了。我搬来一把椅子，搀抉他坐下观看那个村姑，他竟象有知觉了似的顺从了我的意志，坐在椅子上。他昆得非常急切，两手按着膝盖，脊梁离开了靠背，伸长着脖子，象剧场里的观众那样，直视着挂历上播春的村姑。

片刻之后，他的嘴唇相揸，含混不清、断断续续、似唱似哭地道出了那支人人都熟悉的歌：

二月……里……来妤春光

家家……户户……生产忙

种瓜……的得瓜种豆……豆……的得豆

谁种下……种下……谁就遭殃。

是看了播春的村姑，唤醒了他昔日对中国大地的赤子挚情，还是他命运里曾经有过这样一位使他难忘的村姑？我一时无法判断清楚；但是可以推论出一点：他突发性的精神失常和她也许不无关联。

她是谁？干休所在城市郊区，难道她和某一位村姑，有过超越年龄界限的罗曼蒂克？别看他不会笑，在女人眼里，严峻得象铁一样的男人，比那些奶油小生更富有魅力！别看莫华年纪大了，现在的姑娘爱情观是务实的，莫华家里应有尽有，一旦老头子病故，一切的一切不都归这个村姑所有吗？！不，也可能是个城市里的姑娘，长着象村姑一样的桃花脸，她怀着虚幻的感情，早就和这位名声鼎沸的“铁帽书记”有了隐私，一旦发现了莫华也不过是个肉胎凡人，她心中的光环顿时黯淡了，于是和莫华决裂！给了这孤独的老头儿以沉重的打击……无数个推理，都来叩打我心扉上的门环——我惶惑！我陷入困顿之中！不知该怎么样破译莫华无声的语言！不知该如何去找打开他心门的那把钥匙。

老书记还在那儿呆若木鸡地坐着。

我继续进行着对莫华的病理检查。

我把挂历翻到了二月份。画面上是一张电影剧照。一个漂亮的女演员，站在公共汽车的站牌下，似乎在等待着相约的情人。她目光忧郁，手里撕扯着纱巾的一角。莫华眼中刚刚复燃的一朿火光，立刻熄灭了，这分明看出他心中只有那个村姑，而非任何其他漂亮姑娘。为了彻底摸清他的潜在心绪，我从二月份一直翻到十二月份，莫华的反应冷若冰霜；我把挂历卷起来放在手心，他又象驴儿拉磨一样，在病房里兜开了圈子。

他在地上不停步地走着。我站在他旁边默默地望着他，深深为他而感到痛心。他这双铁腿，曾穿掳过中国革命战争和解放战争漫长的烽火里程，市委大楼的老同志告诉我，至今他身上还带着没有完全取出的弹片；这样一个可敬的老同志，此时灵魂中不知驮着什么沉重的负荷，在这十平米的屋子里转来转去。他脚步越转越快，口中气喘吁吁，按照对待其他精神病患者的惯例，遇见这样的情况，医生可以给他穿上“紧身衣”，强制他镇静下来，回到他那张病榻上去；但莫华牵动了我的悲悯之心——我不忍心对他进行朿缚身心的恶治。

为了防止他因晕眩而摔倒在地，也为了更进一步探索他的病因，我用迅雷不及掩耳的声势，哗啦一声猛地把挂历的第一页展现在他面前。由于行走时的惯性，他先是步屐蹒跚地撞在我的怀里，当他后退了两步，抬起颤巍巍的头来，重新看见那个播春的村姑时，痴呆的面孔上顿时有了一丝灵气。他望了好一阵子，好象怕这个村姑再逃跑一样，猛地把挂历抢在他的手里，便把村姑贴近了他的脸，象是对她诉说什么悲凄事情似的，低声地嘟哝着：“……我……我叫……叫莫莫华，你忘……忘了吗？我早早就对对……对你说过，我这名……名字的来……来历。在……晋西北的大……大山里，我落……

生生后，老爹老爹给我起了个莫馈的奶”…奶名儿；后来……山沟沟里……里来了……来了位共产党，他……在在在……庙堂里教……教小学，把我……我的名儿才改成……改成莫华。我老爹叫……叫我莫馍，是盼望我一辈子……都有……都有馍馍吃，那位……老师……叫我莫华，是……是叫我……不要只想……着自己吃馍……馍，而不要……不要……忘记中华。”

这是一段碎人肝肠的真实独白！干休所的老战友们都知道他名字中的典故，可是他为什么对着这个村姑叨叨起来了呢？！我正在百思不得一解的当儿，老书记突然不再嘟哝了，他甩手把挂历扔在地上，又自我矛盾地把它捡拾起来，朝那村姑看着。他目光中先是流露出爱怜神色，之后爱怜被愤懑之火烧干，他苒一次把挂历摔在地上，狠命地往那村姑身上踩着、踹着、踏着……

我跑上去想把他拉开，但狂癲了的患者，个个都有超人的蛮力，任凭我使尽浑身力气，也拽他不动。直到他口干舌焦，浑身散了骨架似地躺倒地上，我才把挂历捡拾起来。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我们一次医疗事故，因为当我用手去搀扶老书记上床时，我突然发现他恢复了初到病院时的昏厥。面对这样的情况，我这个干了几十年的精神病医生，也慌了手脚。我拿来听诊器检查他的心脏，又叫来护士推他进了心电图室；经过仔细诊断，这次昏厥是冠心病复发所导致——他是因强烈刺激而发病的。第一次是精神失常，这次是冠状动脉出了故障——对他的精神失常虽然找到一点蛛丝马迹，但老书记的心理病症和病理病症却在这一霎间合并爆发了。

扪心自问，我对莫华的检查手段并不越轨，事态的骤变，完全起因于那个长着桃花脸的村姑。尽管如此，因为我对老书记怀有十分诚笃的感情，心里仍感惶惶不安。从这天起，这个小院里失去了安宁，不仅仅是精神病院的大夫护士出出入入，院长请来其他医院的心血管科专家，也出入于这间病房，川流不息的白衣使者，象走马灯一样，为抢救因严重冠心病复发而生命垂危的老书记而竭尽全力。精神上疾病的医疗，迅速退居到第二位了，使我能沉静下心，来仔细推敲莫华的病理；如果一个精神病医生，不能把一个患者的病因寻找出来，工作上的失职不说，还将在我良心上背上沉重的十字架。

一连几天，市委不断有同志来这个小院探视病人。我抓住这个有利时机，不厌其烦地把我从挂历上撕下来的村姑彩照，拿到他们面前去辨认。得到的回答等于是个零。因为没有一个负责同志认识这位演员，也没有一个同志知道莫华有没有隐私；还有的老同志对我的询问极为反感，火冒三丈地对我吼叫道：“老莫一生光明磊落，你别想往他身上抹臭狗屎！”市里一位负责同志，居然盘査开了我的调查动机：“喂！你这是什么意思？我看你在‘文革’中一定是个造反派的头头，靠造老干部的谣言活着。告诉你，老莫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你别想找缝儿下蛆！”他们对我们从事的工作全然无知，使我哭笑不得。谁叫你选择了精神病医生这个职业呢，患者骂爹骂娘是家常便饭，有时碰见狂癫型的患者，还要吃他们的耳光呢！

记得，那天是一月二日，我苦苦进行的病理寻根，终于获得了一点回报。上午，从北京来了个老干部，他借出差机会特意来看望莫华。莫华出任我们市的市委书记之前，他和莫华同在一个外贸口的大公司工作。当他悲凉地从悬挂着输液器皿的病榻前离开，缓漫地走出病房时，我在值班室门口有礼貌地拦住了他。我简要地说明了我的用意，请这位老者进了值班室。

“请问，您认识这个挂历上的舞蹈演员吗？”我举起挂历上跳着播春舞蹈的村姑肖像。

“上边怎么还印着这么多大脚印？”他反问我说。

“莫华同志踩的。老书记好象非常爱她，但是又很恨她。”我简要地向老者叙述了当天的情况。

老者把眼镜摘下来，把挂历举到靠近玻璃窗的地方，仔细地看了一阵，沉思地说：

“有些面熟。”

“不要心急，您慢慢地想。”我的心剧烈地跳了起来。

老者抬头看看屋顶，又低头把视线投在这张肖像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