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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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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清明祭祀图

这天，不知是杜牧《清明》绝句的诗魂不散，还是大自然中水蒸气的饱和，早晨的北京上空，突然飘落下霏霏的细雨。

随着这迷迷离离雨丝的飞舞，城市街头的色彩迅速变得绚烂多彩：铁灰色、藏蓝色的装束不见了，各种颜色的塑料雨衣，和争奇斗艳的新式花伞，象突然怒放了的各色花朵，使顔色单调的城市，顿时萌生了田园的诗情和浓郁的春意。

“对不起！”一个老者突然跻身于我的那把伞下，想不到走到半路上，天上的‘银河漏了’。

“没关系。”我本能地把身子斜了斜，让给他更多的伞下空间—因为他身材高大魁捂，绷得紧紧的哔叽制服上，已出现被雨水洇湿的水渍；眉眼之间，也挂上一串串的水珠了罾。

“哎！这年月人离了位，就象神儿离了庙。”他不无感慨地说连汽车司机都不听招呼了，不然何至于挨上这淋头兩不用去问，这是一位离休千部一我他象感叹命运多舛似地喃喃着说：“地上坐轿车去不成，坐‘地铁’从地下走，老战友的亡灵总是要去看一下的。”

“您去革命公墓？”我问。

他摇了摇手里那丛金黄色的花束，算是回答，“我也是。”

“死者是……”他俯下头来看着我。

“父辈人。”我不失礼貌地点点头。

“我是去祭祀我的一个老战友。”他掏出手绢，捺了捺谢了顶的天灵盖上的水珠，“他姓牛，属牛，总爱使用他那双牛犄角，结果真地死在牛棚里了！”

我默默地听着。生者去悼念死者，是没有多少欢快心情的，天，不是都为那个年代的无数忠魂而动情，洒下满天泪雨来了吗！何况被称之为万物之灵的人呢！因而，我听了老者一连说出来一串“牛”字，虽深感老者语言艺术的不凡，几个“牛”字就槪括了死者的一生；但对这种诙谐而戏谑的表达方式，心里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快之感。

是敏感？是好奇？不知道。反正我略略仰起了头，开始认真探视我身旁的这位老者：应当说除了他谢顶的额头之外，他是个不算老的老人。他前额宽敞，宽敞到和谢了顶的天灵盖连在一起；在他偌大的头颅里，似乎深藏着无穷的智慧。他嘴角微微上翘，沉思时也象在笑；从嘴角爬上两腮的口纹，仿佛展示着他天性的乐观豁达。特别吸引我的，是他手中捧着的那束花，金灿灿地耀人眼目，我简直叫不出这种花的名字。说它是一束真的梅花吧，腊梅傲雪而开，现在已经过了它开花的季节！说它是假的梅花吧，它娇艳欲滴，假花哪有这样的光泽和颜色呢？相形之下，我为悼念亡者从郊区田野釆摘来的那束紫色野花，倒显得淡而无光黯然失色了。

“地铁”到了。平日就熙熙攘攘的地下火车站，今天人流陡增。尽管报纸上几天前就呼吁清明扫墓的群众，不要全凑在清明节一天去八宝山，以减轻地上和地下的交通负担；但理性的呼唤，似乎既难以节制老祖宗流传下来的积习，也难于抵挡感情狂涛的席卷。人们还是冒着清明霏雨，从条条大街，从条条小巷浦向了“地铁”车站。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穿着入时新装的，穿着油垢工服的；手捧各色塑料花的，手提着供品盒的……

人们从四面八方而来，奔向同一个地点——八宝山。

我搀扶着老者刚刚步下地铁入口的台阶，老者手中那束花立刻成了议论中心：

“看——”好奇的首先是妇女。

“真艳！”赞赏的则是异口同声。

“那是什么花儿？”直接提问的倒是求知的孩子。

“是……”没有人能回答得出来。

很显然，在这个特殊的日子，在这些同去扫墓的人群中，人们是习惯于用生者祭祀死者的实际东西，来计算这种悼念价值的。因而老者在众目睽睽之下，白净的脸膛上竟然泛出老年人少见的红晕。他告诉这些同路人：他手中这枝腊梅花，是他前两年从国外带回来的新工艺品。至于怎样把鲜花瓣镀成金色，比真的腊梅还要逼真，这涉及到化学和物理问题，他无可奉告。尽管如此，人们还跷脚望着老者手中这束金色的花，因为它比真花还艳丽夺目，那黄灿灿的花瓣上，残留着晶莹的雨滴，就象滚动着银亮的珍珠。

“有色无香，装饰得再艳丽也没有真正的生命。”搭讪的是个穿着米黄色风衣的姑娘。看年纪，姑娘约莫有二十八、九岁的样子了，她斜錄着”地铁”大厅的大理石柱，手里捧着一本印有外文封皮的书：不知她是在翻译书里的话，还是在有意倒这位老者的胃口。从姑娘这句话的含义去分析，无疑地是对这朿花的谪贬，是对老者的极大不恭！可是从她的神态上去观察，则又像和老者手中这束花毫无关联——因为姑娘始终在专注地凝视着手中书本，甚至连睫毛也没有动一下，仿佛不知道这儿是喧沸的地铁。

而是北京图书馆的一隅——她正浸沉在ABCD组成的铅字海洋中。

老者懊恼地望了望姑娘胳膊上带着的黑纱，颇为感慨地摇摇头。我理解他摇头的意思；瞧！连束花儿都不带，还有心思在这儿看书！真不知是哪个亡者的不肖儿女……。姑娘根本没理睬老者火辣辣的目光，用手指沽了沾唇边的唾液，用纤巧的手指翻开了书的另一个页码。

我低声安慰着老人说您误解她了，人家在翻译外文。”

“到地铁来装模作样。”老者郧夷地长出一口气，“浅薄——”

列车进站了，人们潮水般地涌向车门，我充当开路先锋的角色，走在老者的前边，一边奋力地往车门靠近，一只手还紧拉着老者的袖口。我们好不容易挤上了地铁列车，座位已经没有了，鬼才知道那个面孔清秀娴静的姑娘，是什么时候上的车，反正此时她已端庄地坐在紧挨车门的座位上，以胜利者的姿态望着我们，尽管列车广播员以夜鸾啼鸣般的宛转歌喉，向乘客呼吁着：“乘客同志们，今天是清明节，去两个公墓扫墓的人特别多！希望青年同志们发扬尊老爱幼的道德风尚，尽量把座位让给老人和小孩坐——”但那姑娘象是聋子，仿佛没听见列车员的声音：又象是个瞎子，对站在她面前的老者，视而不见。可是姑娘那双陳子多么明亮呵！亮得就象水潭中的两颗黑宝石！我望着那位姑娘，想提示她一点什么。

姑娘也真不赏脸，不但和我们的目光绝缘，而且睫毛相搭，惬意地闭上了自己的眼帘。那怡然自得的神态，好象不是去墓地扫墓；俨然象是阿波罗飞船上的乘客，正在幻想着九天之外的月宫宝殿呢！她面前也许正浮现甩袖起舞的嫦娥，和在桂花树下捣药的小白兔！

地壳之下的列车轻轻开动了。

在列车的轻微晃动中，老者把脊背甩给了那位姑娘之后，微笑地开导我说我有一条处世经验，看不惯的东西不去看，沮丧的时候尽量想些高兴事儿，那你就会象神仙一样怡然自得了。”他把金色的花束往怀里拢了拢，继续启示着我，”达尔文的‘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多少有些道理。可是这一点，并非人人都能敗到。

我恍恍惚惚地感到这位长者的话中，蕴藏着一点点人生哲理，不自觉地把目光从姑娘脸上移开，落在老者宽阔的额头上，同时诚恳地说您说下去！”

“我是想起了亡友老牛。”老者倒替了一下站立的双脚，“他就缺少这根神经，所以……今天本来是应该我们一块去祭祀别人的，可是他倒成了一个被祭祀的亡灵！”

“您能讲讲他吗？”我目光虔诚地注视着他。

“说来话长，不过说说老牛的事情，对你们这些中年人，也许不无教益。”老者被我的诚挚打动了，低声地说，“那时候我们这些老家伙，都被罢了官，夺了权，被发配去的地方叫荆山。那儿没有这样金灿灿的花儿，也没有绿茵茵的草坪；有的只是一丛丛荆树棵子，和满山遍野的茅草。一句话，我们去的那个地方，是老鼠不打洞，鸟儿不搭窝，兔子不拉屎的穷得掉碴的山沟沟。

“我们这些被弄到这儿来的老家伙，据说是儿个口儿集中起来待查的‘叛徒’。造反派象赶羊似的，先把我们赶到火牟站；下了火车，又坐汽车；下了汽车，有长长的毛驴队伍驮着我们的行李等杂什，由‘追穷寇’兵团的一个叫陈毛头的头儿和一帮戴着红箍的勇士，柙解到这个地方。

“最初，我不知道这个‘叛徒’队伍中，有我年轻时的战友老牛。我所以发现他，是为了喝水问题，他和我犯了牛性，我才把他认了、出来。当时，正是夏天，西北高原上空的太阳毒得似火，我们走得汗流浃背，喉咙冒烟。那些小毛驴倒是挺惬意的，挺着长长的脖颈，摇晃着叮铃叮铃的脖铃，不紧不慢地移动着四只蹄子往前走。它们走到道边有青草的地方，还能顺势撕上一口。走到有水洼的地方，能伸长脖子喝个够。陈毛头和那些“勇士”身强力壮，人又年轻，脖子上都挂着一个军用水壶，渴了仰脖喝上两口，烦了，拿着我们开心取乐：

“喂，老家伙们，这儿比办公室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