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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坟上往回走,走过了那长长的坡道,上到了塬上,那里有一条冬灌的水渠,渠里现在没水,再过去就是通往镇街的官路了。子路想大便,就蹲在渠里,脑袋露出渠沿,看迷迷丽丽的月光下,一大片一大片的雾气水一样地漫了过来。突然间,有人在沓沓沓地奔跑,子路还以为是谁向水渠这边来的,害怕猛地被人发现他而惊吓,就把头缩下去,但奔跑声由东而西,抬头看时,是三个人兔子一样顺着官路跑,而同时后边撵上来了五个人,一下子扑过去将那三人压倒了,接着是一阵拳打脚踢声。那三人喊叫着,立即有低粗的声音说:“喊?敢喊就往死里打!”喊叫声没有了,却听见说:“爷,爷,我叫你们爷哩,你们是谁,为什么要打我们?爷!爷!”回答的是:“爷告诉你们,爷是高老庄的,你们知道为什么打你们吧?不知道?爷再告诉你们,再到这里来卖木头,来一个打一个!”噼里啪啦又是一阵打。子路看不清打人的人是谁,但怕出了人命,咳嗽了一声,提了裤子站起来,问:“谁?”那边有五人拔腿跑去,子路似乎看见一个是蔡老黑,一个是鹿茂,另三个没有看清。子路才要过去问问被打的人,那挨打的人也爬起来跑了,子路站在那里想了想,想起这一定与中午吃饭时白云寨卖木头的事有关系了。回到家,娘和石头已经睡了,西夏正在卧屋里洗下身,他便脱衣上炕,想要说说坟头的火笑和打人的事,话到口边了,却咽了口唾沫没有说。
西夏洗好了,让子路也洗洗,子路说困,不洗了,西夏说你一回来卫生都不讲了?子路说我还想把刷牙的瞎毛病改了哩,还故意努了一个屁。西夏说真是猪八戒回到了高老庄,完完全全还原成一头猪了。子路也不恼,偏呼噜噜起了鼾声。斗嘴是斗嘴,西夏过来还是揭了被子,扯了子路耳朵下来洗,子路只好洗了,钻进被窝又睡。西夏却要那个,子路又是个不,西夏就翻上来说:“你寻我的时候我愿意不愿意你都要的,我寻着你了,你却拿大,今黑儿我偏要哩!”子路说:“你瞧么,心有余而力不足,成空皮皮了。”西夏说:“你不是夸你四十岁的年龄,三十岁的热情,二十岁的功能吗?”就尽力逗弄,过一会儿,子路竟把西夏又折腾得没完没了,西夏就说:“幸福不?”子路说:“幸福!”西夏说:“你以为我是叫你给我服务吗,性爱是愈是别人幸福,自己也愈幸福,什么献出都使自己贫,只有献出爱情才富有!”子路说:“我没这么多的哲学!”咬牙切齿地用劲,西夏咬了被角只是哼哼,待磨坊那儿有猫大声叫春后,也趁机取了被角,最后就浑身痉挛如受伤的虫子。事毕,西夏说:“我知道你今日为啥不要哩!”子路不言语,西夏说:“你心里想菊娃哩,干开了,你又把我当菊娃哩,你说是不是?”子路一把把她掀个过儿,双手从后腰搂了,说:“睡吧睡吧,自己吃饱了还弹嫌哩!”
第二日,一家人早早起来清扫了院落,子路要西夏帮他抬了半桶生尿泼到自留地去。走到村外的一处土塄下,西夏给子路讲她昨夜做了一个梦,梦里是一条黄褐色的蛇顺着炕角的胡基往上爬,后来就钻进炕上的被窝里,她好像是没有害怕,心里想,你不惹它,它也是不咬你的,就弓起腰来让蛇从身下爬过去了,问子路这梦好不好?子路说:你是不是想生个孩子呢?西夏说,我想生哩,原本是三四年里不准备怀孕,如今回到高老庄了,不知怎么就想有个孩子,这或许与见到石头有关,但和梦见蛇有什么联系?子路说当然有联系,这属于神秘解梦法问题——但知酒中趣,不与醒者传——子路不肯说。西夏说:“你不说,我也不给你说。”子路说。“你说什么呀?”西夏说:“昨天你正忙着,镇邮局送来一份电报,是你们学校通知说另一个大学要聘你当名誉教授哩!”子路立即眼里放光,说:“是吗,这么大的事不及时告诉我?是哪个大学?”西夏说:“阳谷县大学。”子路疑惑:阳谷县大学?蓦地醒悟阳谷县是武大郎的家乡,就哈哈笑起来:“你这话说得有才气!”一收脸上的笑,说:“你捉弄我哩,我现在给你宣布,如果你不嫌臭,你就待在这儿给我放哨,如果嫌臭,你可以站到背风处,我要大便呀!”西夏就嗷嗷嗷边叫边走,蹴到远处一片野枣刺丛前,看起斜立在那里的一块碑子了。碑圆首,高一米二三,是明万历十七年县通判张约为“高志孝五世一堂”所刻,上书:
大明万历十七年丁丑仲春,余至高老庄。义民高武元一户八十二丁口,五世同居共一炊烟,男耕妇织循循如也,心窃喜之。及询其家世则武元之祖高志孝,年九十二岁。上事祖父,下抱孙儿,亲见七代,五世同堂,因乡民朴诚,不肯请旌自炫。然则高氏世为善士也,武元之能率其家也,遵乃祖也。使其子若弟一能如武元之遵乃祖者,传为家法则源远流长,崛起有不可限量者,岂仅称一乡善士已哉。夫妻扬忠厚以励风俗,司牧者之事也。勒碑以志厥前,亦以望厥后云。
西夏觉得有趣,高声问子路:“哎,高志孝是你祖上什么人?”子路那边没有回声,她又说:“一代不如一代了,祖上五世同居共一炊烟,你和庆来狗锁晨堂一个爷爷的倒七扭八地不和!”子路还是没有回声,西夏就绕到碑后,要看看背面还刻字了没有。
西夏刚刚蹴下要摘那一朵蒲公英花的,冷不丁看见了就在面前一米处,一条巨大的黄褐色的蛇盘了筛子大一盘,而蛇盘之上竟也有一条小蛇,小蛇爬来绕去,蛇盘始终纹丝不动。西夏啊了一声,简直要昏厥过去,再也没高声问这碑子怎么栽在这儿,只拿眼盯着蛇的动静。但盘蛇的头扬起来,黑里发红的眼睛盯了她一会儿,却慢慢地绽开来,随着那野枣刺丛往下去,而小蛇也尾随而逝。西夏受这一惊,已扑塌在地上,脑子里方隐约想起昨夜的梦。昨夜梦里有蛇,今早就见到真蛇,这是一种什么现象呢?她是从来没有过梦与现实吻合的经历,回到高老庄竟有了这奇怪事,这其中有什么意义吗?西夏于是害怕起来,站起来站到野枣刺丛的对面去,看见了刺丛下面是个土坎,那一大一小二蛇已钻进了土坎下的一条裂缝里,细细的尾巴绕了一下,几根枯草的茎在摇曳着,似乎发出铮儿的铜音。西夏走过来,叫嚷着子路你也去看看,子路却光了半个屁股正搭在尿桶沿上拉粪,西夏叫道:“你这在干啥?你把屎拉在桶里?!”子路已提了裤子,说:“拉到桶里和尿一块泼到自留地去呀!”西夏说:“这肮脏不肮脏,瞧把桶沿脏成什么样了?!”子路说:“这有啥,尿桶是大粪世家,它是不计较卫生不卫生的!我总不能拉到地上让别人捡拾了去?小时候,我们在野外拉了粪,又不愿让人捡拾去,就拿石头要砸溅了的……”子路还要正经地说下去,西夏说:“那是你小时候,你现在呢,你现在是教授,教授!你一回来地地道道成了个农民了嘛!”子路一时怔在那里,脸上羞红,嚅嚅道:“……入乡随俗……我原本就是农民么……你嫌了,我独自提了去自留地。”自个儿斜着腰提桶去了。待泼了屎尿提着空桶回来,来正挑着一对笼子,手里拿着一把小锨从地头过来,问:“子路,这么早的干啥去了?”子路说:“你拾粪的?我去自留地泼泼生尿。”来正说:“你怎么也干这事?!你知道不知道,派出所把晨堂抓走了!”西夏说:“来正你说胡话哩,大清早的派出所抓晨堂干啥呀?要是抓了晨堂,你还悠哉着捡拾粪呢!”一句话说得来正不好意思,说:“是真的呢……是派出所抓人,我怎么帮他?晨堂毛病多,自个儿没钱又爱赌又爱那个,死猫烂狗,他都要的,口粗……”子路说:“你见着抓的人?”来正说:“我刚才碰着秃子叔了,秃子叔说的。”子路说:“不可能,昨天忙了一天,他哪儿有精神又去折腾,是不是派出所里的谁个请他去办个事儿的吧。”说罢,分手回家,西夏舀了水洗手,子路也过去洗了。
但是,洗手水还没倒,晨堂的媳妇连拉带牵了四个孩子进了院,叫了声“子路哥”,就哭哭啼啼要子路救人。子路问怎么啦,那媳妇说天麻麻亮,派出所来人把晨堂抓走了,说是晨堂昨日夜里拦路殴打了白云寨卖木头的人,人被打得半死不活的。子路脑子里浮现出昨晚见到的情景,但他隐隐约约看见的好像是蔡老黑和鹿茂,倒是不曾看清有晨堂的。再要问具体些,那婆娘只是哭,左一声右一声求子路救人。子路就生了气,训斥你哭什么,不是不去救人,得把事情弄清楚呀,那婆娘才原原本本叙述了清早发生的事。原来天一放亮,院门被打响,晨堂骂骂咧咧这么早来敲门是赶着见阎王吗?开门见是派出所的,骂声就咽了下去。派出所的人是挨家查问的,要求拿出自家的搭柱要看,别人都把自己的搭柱拿出来了,唯独晨堂拿不出来,说是他家的搭柱前几天一直靠在院门后边的,怎么就不见了?派出所所长从一卷报纸里取出已经断了两截的搭柱让晨堂看,晨堂认出是自家的,就大骂谁狗日的把我的搭柱弄断了?!所长说:“这就好了!”拿铐子铐了晨堂就回所里去。婆娘说:“他们把晨堂铐走了,我跟着去,人家把晨堂铐在所里的柱子上,打着问昨晚和谁一块去打的人,天呀,晨堂嘴瞎,可他是打人的人?子路哥,这你得救他哩,咱都是本家人,过三周年他可是鞍前马后地跑哩!”子路说:“他真的没打人?这你要说实话,如果我去说情,不要把我也装了进去。”婆娘说:“昨日吃完席,他就去打麻将了,他这一阵子手臭,我不让他去,他偏要去,结果他又输了,回来我们吵闹了鸡叫二遍,这你可以去问双鱼,双鱼一块去打的麻将。”子路说:“他没记性,上次为打麻将被派出所抓住,又打麻将,这话怎么给人家说?”婆娘见子路不想去,就说:“子路哥,你脸面大,这得你去救人哩,你不在家,晨堂一年四季照顾着四婶,昨天过事,晨堂又……”娘说:“你不要说了,是亲是疏,子路能不知道?”就对子路说,“你去说说情吧,真是他打了人,还不是为了高老庄能多卖些木头,赚几个钱?派出所爱罚款,让少罚几个是了。”婆娘说“我可没钱让罚的!”子路说:“那我就不去了,我又是空手……”婆娘呜地又哭起来,把鼻涕和泪往院门墙头上抹。西夏在堂屋门口给子路招手,子路过去,西夏说:“或许晨堂真没打人的,你去看看吧。罚不罚款这得由派出所定,你和她能说得清?”子路说:“我就是去,也得拿些礼吧?”西夏说:“你别指望让她出礼!咱家还有烟酒,你提上不就得了?!”子路说:“咱这弄的是啥事吗!?”西夏说:“你是教授呣!”子路就应承了,打发了婆娘回去。
子路原打算吃过早饭后去派出所,没想村里十多人陆陆续续来家,对于白云寨的人争抢他们的生意一肚子不满,而对于派出所这么挨家挨户查搭柱,抓晨堂,更是愤慨,要求子路一是去派出所把人要回来,二是给地板厂的王文龙和苏红谈判,除了高老庄的木头,别的地方的木头坚决不能收购。子路从当学生到做教授,都是与书本打交道,半辈子没有去求过人,村里人把他看得这么重,刚才还对晨堂老婆一肚子的怨恨,这阵又不能再作解释,只好充了救世主,一一都应允了。众人刚刚散去,他和西夏商量起去见了所长怎么个说话,如果所长肯放人又如何谢人家,如果不肯放人又该寻什么样的理由下台阶,一样一样都考虑过了,子路却说:“你也跟我一块去吧?”西夏倒生了气:“一个所长,有什么害怕的,在城里啥事都让我出头,回到高老庄了你还是这样?”两人正说着,菜花穿得鲜鲜亮亮地来找西夏,说她经苏红介绍要去省城一家歌厅打工呀,问西夏家的地址,得空要串串门儿的。子路瞧菜花寻西夏,自个儿就端了碗蹴在台阶上吃,心里说:不怕,怕他怎的。后来听得西夏在厨房门口问菜花:“那笔钱最后是怎么分了?”菜花说:“我现在把我的东西都搬回娘家了,你伯分给了我二百元,我跟你得得兄弟一场夫妻,就落下二百元,二百元的青春补偿费嘛!”西夏说:“这是不公平……”菜花说:“苏红把钱交给了你伯,钱到了他手里还能再给我?苏红觉得也亏了我,才介绍我去打工哩。这也好,只要我能去省城,我也不在乎那一点钱,苏红当年比我还穷哩,她在省城了几年,现在不是有钱的主儿了?!”西夏说:“也是。”写了家居地址,电话号码。菜花高兴了,见娘捉了一只下蛋的母鸡,忙过去帮忙,一口一个“四娘”,娘说:“你都不叫你婆婆了,还叫我四娘?”菜花说:“我那婆婆是母老虎,我不叫她的,可我认四娘哩。”娘说:“听说得得给雷刚媳妇通说,要他的鞋哩,真还有这事?”菜花说:“哎哟四娘,这事能吓死我了,他是有一双半新的鞋,人死后我怎么也找不着,经他通说,果然在门脑的架板上!”娘和菜花说着话,西夏过去就对子路说:“苏红介绍她去歌舞厅,怕是让作三陪小姐哩!”子路拿眼看菜花,西夏又说:“天生的也是那号人,你没觉得她那长相是吗?”子路还是没言语,放下筷子,伸了舌头去舔碗。高老庄的习惯是吃完饭要舔碗的,西夏看见过许多人蹲在山墙根、柏树下,抱了海碗那么转着舔,节俭也不是那种节俭法呀,感到好笑而又恶心,没想子路竟也舔碗,就一把夺过来。子路也意识到了,有些不好意思,却看见菜花恰看着他,便说:“你把碗拿回厨房吧!”起身要往派出所去。提了烟酒走到门口,院门斜东的厕所墙头冒出银秀那一颗乱蓬蓬的头,说:“子路,吃过啦?”子路说:“吃啦。”却说:“你站在厕所里问人吃过了?”银秀就笑起来:“这有啥的,这有啥的。”就对菜花说:“菜花,天不早了,咱该上路啦?”子路说:“要往哪里去?”银秀说:“到县城啊。”菜花说:“我今日有事,改日去吧。”银秀说:“你这不是日弄我吗,说得好好的,我把脸都洗了,你却不去了?!”
晨堂是个不吃打的家伙,铐子将双手铐在了屋柱上,才一顿拳打脚踢,他就呼娘叫爷地招了,说人是他打的。问还有谁?回答一个是铁匠铺的成三,一个是跛子春有。当下把成三铐来,却是死活不招,成三出示证人,昨晚上他给北蝎子夹村的姓牛人家打扒钉,打了十三副,姓牛的一直守到后半夜。姓牛的担保,领了成三走了。铐春有的时候,春有和老婆正在家吵架,原来鸡都叫了,春有还没有回家,她老婆猜疑,径直到寡妇重桂家去,春有果然和重桂坐了喝酒,老婆破口大骂,重桂脸上过不去,当然说:“春有,我不跟你老婆闹,我还嫌掉价哩!可你一个男人家,你喝了我的酒就这样让她羞辱我?!”春有就上去扇了老婆一巴掌,揪了头发拉了回去。老婆回到家,吵闹了后半夜,又闹了一早上,寻死觅活说春有和野婆娘要害死她!派出所人一看,也不追究春有了。回来见晨堂双手还铐在柱子上,叫喊着他要尿呀,姓丁的警察端一盆水照头泼去,骂道:“你还尿呀?现在尿吧,反正全湿了,你尿吧!”晨堂就哭起来:“我都交代了,你们还这样待我?”警察说:“你交代什么了,你瞎狗乱咬!我们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但绝不放过一个坏人,你再交代,打人的到底是谁,是怎么打的?”晨堂说:“我要喝酒哩!”警察说:“喝酒?”犯了罪还要喝酒,警察看了看他,脱下鞋用鞋底扇了他的嘴。晨堂说:“给我酒喝我才说哩。”警察给所长汇报了,所长提了半瓶酒来,往晨堂口里灌,晨堂说:“打人的不是成三和春有,是锁娃和平仁,我们去打麻将了,打到半夜,听见门外有人走动,以为是你们,出来看是白云寨卖木头的人,你知道,高老庄人原本见不得白云湫,白云湫威胁高老庄,白云寨却和白云湫近,他们恨我们,我们也恨他们,迷胡叔就砍杀过白云湫的人,蔡老黑也是钉死过白云寨的那个医生……”所长说:“我听你讲村史吗?!”晨堂说:“……门外有人走动,以为是你们,出来看是白云寨卖木头的人,我们骂白云寨人是白眼狼,白云寨人都是三白眼的,我们说:白眼狼,你在高老庄饭锅里搅什么勺,你也想吃哩,你吃不吃‘棰子’?!他们骂:高老庄,水朝西,家家婆娘都卖×!我们就拉了进来打,是我用脚踢来,是平仁拿的搭柱打的,平仁力气大,就把搭柱也打断了。”警察说:“高晨堂呀高晨堂,你嘴里就是没实话!你再好好想吧,几时真正想交代了,你喊一声。”就把铐子铐在了窗棂上,正好让晨堂脚尖踮起了胳膊才不疼,就出去把办公室门反锁了。子路去的时候,所长热情招呼了他,把他带去的酒当场启盖来喝,说:“教授,你给我拿什么酒?拿来了就算我的,我来招待你!”两人站着你一口我一口地喝。子路就问起晨堂的案子,又将晨堂婆娘的话说了一遍,所长说:“人可能不是晨堂打的,白云寨的人说是在野外挨的打,晨堂交代却是在家里打的,他这人急了胡咬的,要是在战争年代,他是个叛徒哩!”子路说:“不是他打的人,那就……”所长说:“子路来说情了,我能不给脸面吗,那就放了吧。”一块出来去办公室放人,晨堂见是子路,胳膊疼得举不起来,却说:“我说不是我打的,怎么样,不是我打的吧!君子动口不动手,要打人用得着我去亲自打?”子路说:“好啦好啦,人不是你打的就是了,孩子和他娘在家哭得一团糟哩!”晨堂说:“哭什么,我是蹲了大牢啦?!”
子路领着晨堂回来,高老庄的人几乎全集中在村口的土场上,他们在那里等待着消息,晨堂一见村人,就高声叫骂哪个狗日的把人打了,害得派出所的人打我哩!白云寨的人再来了,我真的要见一个打一个,见两个打一双,也消消我的气!秃子叔说:“晨堂你吃苦啦?”晨堂说:“他派出所人打我哩,可他也得给我喝酒,他妈的,咱在家也喝不上‘五粮液’哩!”人群里就有蔡老黑和鹿茂走过来察看晨堂手腕子上的伤,晨堂却让他们闻闻他口里的酒气,蔡老黑说:“是喝酒了,是喝酒了。兄弟,咱最好是不喝他们的酒,要喝你到我家去喝!人在屋檐下该低头时要低头哩,要打白云寨人的话不要在嘴上说,今早白云寨十几个人去了镇政府,叫喊着要严惩凶手的。”晨堂说:“凶手是谁,他派出所总不能把高老庄所有人都铐起来吧?”蔡老黑说:“这怪谁呀,就算是高老庄的人打了白云寨的人,还不是为了多卖些木头?等地板厂再这么办下去,高老庄的树砍完了,白云寨的树也砍完了,一切就都安闲了。”旁边人说:“老黑,你都算头面人物哩,你也说这种话?!地板厂在高老庄地界上,要卖木头当然先高老庄嘛,白云寨一掺和,那四周深山远沟的人都拥来,木头的价格就更低贱了,那咱赚几个钱?!”蔡老黑说:“这倒说得有道理……”抬头见子路,却说,“子路见识广,你说说。”子路悄声说:“老黑,我可看见了昨日打人的人哩。”蔡老黑死死盯着子路的眼睛,突然说:“子路,你可是高老庄人民的儿子!”子路就笑起来,提高声音对村人说:“我不了解情况,顺善呢,顺善是支书……”一句话未落,迷胡叔就骂了:“顺善是贼哩,两口子都是贼!他偷了我的粮食……”蔡老黑说:“那是你们家窝的事。”迷胡叔说:“村里先前要盖公房,公房没盖起来,那从太阳坡砍的四间房的木头呢?这也是家窝事?!顺善狗日的偷了,贪了!”迷胡叔的话不足信,他骂他的,可迷胡叔提到了盖公房的木头,却有人叫道:“疯子嘴里有真言,咱盖公房的木头真的都到哪儿去了?!”便议论纷纷。
土场上吵吵嚷嚷的,西夏不知道,饭后石头在院子里又画起了画,她没事坐在一边看那飞檐走壁柏,听得哪儿有了啪儿啪儿声,抬头见是掌大的粉蝶忽闪忽闪在院墙头上飞,后来就一动不动地贴在樱桃树上。这一瞬间,西夏觉得蛮有了诗意,西夏是读过《庄子》的,于是说:“石头石头,你知道蝴蝶的前身是谁吗?”石头没有回答她,似乎对她的提问很反感,自个儿手撑着地一跃一跃回屋去。西夏登时无聊,一个人走出院子,在巷道里看一只鸡湿爪在地上走出一行个字来,一边看一边想人生的尴尬,她是高个子却偏偏嫁给了子路小个子,一当上新娘就同时是后娘,而一心一意要和石头亲近,石头竟与她难以沟通,这种障碍将会永远存在吗?前巷的一个小孩才从屋檐的瓦洞里掏了一只小鸟,瞧见了西夏就让看稀罕。小鸟小得还站不起身子,白嘴黄爪,十分可爱,接过来玩弄了一番,倒向小孩讨要了,要送回去给石头,遂听见旁边的院子里有了奇怪的响动,趴在那院墙的一个豁口处,瞧着了那户人家在为驴配种的。一头母驴乖巧地立在那里,一头公驴就数次往上扑,扑一次没成功,扑一次没成功,母驴被压趴了两次,两次被主人又打起来,牵着长长绳索的公驴主人就破口骂人。又是一个吆喝,公驴再扑上去,母驴没有趴下,却摆动了身子,公驴铁棍一般的长鞭就撞倒了母驴的主人。又一次重来,扑上去了,公驴的主人以极快的速度握住长鞭去帮忙,放进了该放进的部位,双手就沾满了黏糊糊的液水,说:“中!”西夏也说了一声:“中!”在公驴每扑一次的时候,西夏就不自觉地为公驴用劲,一用劲,双手就握起来,当终于扑上去,她说了一声“中!”身子一松,小鸟从手里掉下来,才意识到自己还拿了小鸟,忙捡起来,小鸟已被握死了。院子里的人听见墙头上有人也说“中!”瞧见是西夏,先是愣了,再就哈哈大笑,西夏撒腿就跑,没想路上有雨天的泥干硬成的坎儿,咯拐一下,脚便崴了。
崴了一下并不觉得十分疼,回到家里,自己的脸还羞得通红。见石头趴在窗前的桌上瞌睡了,要把他抱上床去又怕弄醒了他,就拿扇子一边赶着蚊子,一边看石头新画的画,不觉哎的一声,心惊肉跳。这是一幅极复杂的画,由高往下乱中有序地排列了六组人物,六组人物又构成了一个整体。西夏在博物馆曾经见过民间的木刻阴曹地府画,那是阳间的人站在阴府的大门口,门口写着“为何到此”,入门了,有牛头马面无常,阎罗坐堂,堂上一匾,又写了“你认识我吗”,然后是来人如何被剜眼,被剥皮,上刀山,下油锅,群犬分尸,石磨搅磨。而石头的这张画里似乎也是人在受尽着各种酷刑,或是人被缚在木柱上,将一只脚固定在凳子上,让一只羊舔脚心,被缚者痒而大笑。或是一女人穿着绣有花朵的长裤,裤裆里放进了一只猫,猫在乱抓乱咬。或是用打气筒从屁眼打气,人肚子膨胀如鼓。或是人从一玻璃状的长箱中往过走,箱盖上掏出无数的洞,个子高者头一露出,旁边一把巨大的剪刀就把头剪掉。或是用绳子缝人的口。孩子怎么会想到画这种画呢?西夏突然间害怕起来,她端详着石头睡熟的面容,双目圆大,又距离分开,头颅长而扁,额角凸起,而耳朵明显高出眉目,且尖耸如小兽耳。西夏猜不来这形象表示着什么,却暗想双腿瘫痪一定是有什么道理的,忽然想到数年前一面相师在博物馆门口为人看相,说过人的形象若像什么动物或植物就一定是什么动物或植物托变的,便又看石头,她看不出孩子像什么,却脑子里倏忽闪现了菊娃是一只鸡变的,晨堂是狗变的,蔡老黑是一只虎,庆来是牛,鹿茂是猫,顺善是蛇,苏红是狐狸,晨堂的媳妇是兔,南驴伯就是个驴子,而子路呢,子路绝对是猪,那个厂长王文龙则就像忽隐忽现能大能小捉摸不定的龙了。西夏不是个命相家,但她为她的一时奇思妙想而兴奋起来,就走出堂屋要把自己的发现告诉给子路,子路还在土场上没有回来,而娘却回来了,脚疼得难受,坐在院中的捶布石上脱了鞋袜用磁片割脚上的茧甲。娘的脚是早年缠过了的,但并没有缠好,半大不小,脚趾变过来又鼓出一块大疙瘩,左右脚心就有了铜钱大的一块硬茧。她抱了一只脚在怀里,一边割一边嘴里吹气,西夏立即觉得娘那样子像个猴子,但她不敢对娘说,只是嘿嘿笑。
娘说:“西夏你笑啥,笑你娘这脚吗?多亏我嫁到高老庄的时候世道已经变了,要不这么难看的脚,嫁不出去哩!”西夏说:“听子路说骥林的爹长得最丑,骥林的娘脚那么小的怎么就嫁给了他?”娘说:“你那婶子人样稀。”西夏说:“稀?噢,是长得漂亮?”娘说:“我尽说土话,她年轻时好看得出了名,骥林爹那时家里殷实,给她娘家了三担麦,四包棉花,她爹收了那么多东西能不同意婚事?相亲的那天,新郎人样走不到人面前去,还是你爹作了替身,等娶回来入洞房,发现人变了,已经来不及了。世上事就是这样,鲜花往往插在牛粪上,俊汉子骑的是跛马!”西夏笑道:“我和子路是鲜花插在牛粪上了,你和我爹是……”不敢说下去,娘却咯咯咯地笑,说:“这鬼媳妇,在旧社会该掌嘴哩!我看我子路不丑,浓眉大眼,嘴唇厚是厚,但嘴大呀,汉子嘴大吃四方!”西夏嘎嘎大笑,从门里要跑出来抱娘,刚一跨出门槛,突然脚不敢挨地,扑地就倒了。这一倒,娘过来扶,见脚脖已肿得如面包,再也扶不起来。
镇卫生所是没有好仪器,也没好医生,娘请了蔡老先生来看西夏的伤,蔡老先生捏了捏,说是并没裂着骨头,要好却不是三日五日能下炕的。西夏就对子路说:“石头能预感灾难哩!”子路说:“你一回来倒比我还神神道道了?!”西夏说:“他前几天就画了一张画,是一个人躺在地上,一条腿长一条腿短,现在就应在我身上了。今日他又画了一张,才恐怖吓人哩,那又不知预示了什么灾难?”子路说:“这不是石头把你画得伤了腿,你原本办完三周年祭奠就返回省城的,这是人留不住你天留你。”就告诉西夏,在山里走路脚一定要抬高,山里路不平,石头多,即使不崴了脚也要踢破脚指头的。西夏恍然大悟,她一直看不惯子路的走势,总低着头,双臂弯曲,微微外撇的脚抬得老高老高,原来是从小养成了习惯!躺在炕上不能动,就召唤着石头能坐过来画画,石头不愿过来,子路把他偏抱了在炕上,石头就画了一张画,画的上方是七颗星星,七颗星星又都连起来,西夏说:“这是啥?”石头说“天。”西夏说:“呀,是七斗星!子路你瞧瞧,谁把天这么画的!石头,你怎么知道天上有七斗星?”石头没有理,又画下方是一条鱼。西夏说:“鱼?”石头说:“是地。”西夏说:“地上的鱼是在水里呀?!”石头说:“这都是水。”西夏说:“都是水?这是什么意思?”子路说:“小孩子画画,哪有那么多意思?”西夏不再追问了,伸手抚摸石头的脑袋,但石头绝不让她抚摸,子路解释石头最怕奶奶给他洗澡搓背,任何人摸他身子的任何部位,他就感到不舒服。西夏想,这孩子可能神经末梢太敏感,但子路说剪头发石头也喊叫疼的,西夏就难以理解了。
西夏待在土炕上不能下来,子路又总是被村人叫出去吃酒呀,打麻将,石头自然是不肯来陪她,她就急得疯了一般,让娘在家里找书来看,但楼上的小架板上除了一堆子路当年学习过的语文和数理化课本,再无别的书籍。这日晌午,来正家来了几位亲戚,一时没了米面。来正的媳妇就拿了盆子来借麦面,娘当下取了升子,从瓮里舀面盛在升里,然后抓了面一点一点在升子上撒,直撒得升子里的面高出如一个塔形,方倒到盆子里。西夏觉得这种量法有意思,问为什么不用秤来称?来正的媳妇说:“人经几辈传下来的法儿呣。城里姊妹,脚还没好吗?子路是有钱的,他也舍不得给你抓些药?”西夏说:“你子路兄弟吝啬呀!”娘就说:“素素,子路不吝啬,我怕我吝啬哩!”来正媳妇却咯儿咯儿地笑,说:“你这是要作践我哩么!”西夏问笑什么,娘告诉说,前年,来正害了病,抓了五服中药,最后一服熬了喝过一半病好了,剩下的半碗放在柜盖上。来正的媳妇见了,心想,药是掏钱买来的,不喝完可惜了,她是家里大小有谁吃剩下的饭,都不让倒去喂猪喂鸡,一定要吃进自己肚里的,于是也把那半碗药汤喝了。没想喝出了毛病,肚子疼得在炕上打滚,差点没要了命去。西夏笑得岔住了气,来正媳妇说:“你笑话我了?!在家待闷了,你让子路背你到我家去,没你家干净,但猪儿狗儿的倒比你家热闹。”西夏说:“这倒好哩,你家有没有什么书?”来正媳妇说:“有的,娃们有书。”西夏说:“不是学生课本,别的书。”来正媳妇想了想,说:“是还有一本书,砖头厚的,孩子他爷在的时候,珍贵得要命,一直放在屋里的担子上。”西夏来了兴趣,当下从口袋掬出一把精致的木梳子,谢酬了送她,并催娘能去把那书借来看看。来正媳妇不肯收梳子,西夏硬塞给她,她不好意思地说“这不像话吧”,撩起衣襟,装在里边的布兜里。
娘陪来正媳妇端了麦面出去,约莫半个小时回来,果然拿了一本书。娘说:“借书看一看,你就给她一把梳子,那梳子也值五六元吧!”西夏再看那书,原来是破旧不堪的《康熙字典》,老鼠已啃了书脊,一打开就散了页。娘问:“这是啥书,让老鼠咬成这样?”西夏说:“是本珍贵的书。”娘说:“老鼠都知道这书珍贵,来正就把这书弄得这么脏!?”西夏说:“娘这话说得好,来正家的老鼠是文化老鼠。”但是西夏却不想读这本书,她兴趣的是在字典里另夹着一个簿册的手抄本,竟然是高家家谱。家谱最早记载着高家为宋时开封高家的第二个儿子高中仁举家迁徙到陕西西府,高中仁五个儿子,第四个儿子高世德因兄弟反目,愤然出走,又迁居于汉水北岸旬阳。高世德在旬阳衍息了子孙五代,其子高程先后任陕南商州府参将,华州府总兵,因平复流寇有功,被授为“武显将军”,其子其孙承袭世职任参将。到高程孙辈四人,却相互争斗,老二高衍害死了老三高亨,老大高平又谋杀了高衍,老四高仰连夜携妻儿逃至西流河稷甲岭,然后一代一代,在此繁衍生息,形成高老庄人。西夏看到此,哑然失笑,想,高家祖先怎么这样爱窝里争斗,已官至“武显将军”,何等威风,发展下去当是国中显赫家族,而不至于现在仅仅是深山中的一个高老庄啊!西夏再往下看,真正到了高老庄的高家历史,家谱就成了图表,高仰有子高祥瑞,娶王氏生六子,长子高和娶柳氏生二子,第二子高俊娶周氏生四子,第四子高崇顺娶张氏生一子高长水,高长水娶陆氏生一子,娶朱氏生二子,又娶严氏生一子高匡扶,高匡扶娶牛氏生二子,次子高风娶虞氏生三子,娶白氏生三子,白氏所生第二子高汇丰娶田氏生三子……西夏看着看着,眼花缭乱了,已搞不清了相互的关系和名字辈分,干脆从子路的爷爷高子智往上追溯,寻到子路这一支系,数了数已经是三十三代了。在这三十三代里,别的支系曾出过一个州官,四个县官,还有被清康熙皇帝恩赐“轻车都尉世袭二等”,诰封荣禄大夫的,但这些支系差不多又都迁居了别处,而又有许多支系已绝,唯子路家的这一支系最绵长,但仅仅出过一个举人,五个团练,有做镖局的,染房的,粮行的,钱庄的,其余皆是农家庄户。续到子路的爷爷辈,以后并没有再续,但很显然,在家谱的最后数页里,是子路的爷爷用毛笔书写了两份资料,一份注明是他抄录了县志上关于历朝历代对于高老庄发生过的天灾人祸和奇异之事,一份是他对高老庄人的描述。那从县志上抄录下的资料使西夏惊骇不已,如×年×月×日天降大雪,雪厚三尺五寸,门窗被封,压死冻死十五户,幸存者皆为以火烧红铁锅,举锅从雪堆而出。×年四个月滴雨未落,颗粒不收,逃荒十二户,饿死三十一人。×年×月×日降黑霜,庄稼全部枯死,人吃树皮草根,因屙不下屎而憋死者八至十人。×年×月×日山洪暴发,毁地一百亩,冲走祠堂,五户人下落不明。×年×月×日忽有冰雹下落一个时辰,蝎子北夹村高富民在沟脑牧牛,高富民藏身石磊之下,牛被砸死。×年×月×日,发生械斗,蝎子尾村死三人,蝎子南夹村死五人。×年×月×日天上落石,最小者拳大,最大者碾盘大,入地三丈,后挖出,形如焦炭。×年×月流行瘟疫,人十有五六腹胀如鼓,六户绝,后吃观音土渐愈。×年×月×日高子杰妻杨氏生一怪胎,猪头人身,杨氏被村人缚石沉西流河。×年×月大旱,南蛮人从东过风楼镇来打劫,夺去牛七十头,羊二百只,蝎子腰村染房的媳妇被强奸,后生一胞三胎,因是杂种,母女遂被负石沉河。×年×月×日地震,塌房五百余间,寨城门毁。×年×月×日天上落雨,竟有鱼。×年×月狼成群结队白日出没。×年×月×日稷甲岭一山洞出水,雾罩三天不散,胡人从白云湫来,高三甲率众杀敌,高三甲战死,寨遂失陷,村人逃至西流河南岸壁洞,十日后返回,寨中财物仅存十之有二。西夏再看那篇短文,文章谈不上文采,仅仅是记事而已,其中最令西夏觉得有意思的是子路的爷爷无不得意地写到高家祖先迁居过来之后,此地是为深山荒沟,西流河上下虽有南蛮北夷人的村落,高家是唯一的汉族,坚持不许娶外族女为妻,世世代代保持了汉族的纯粹血统。他们的形象特征是男为黄面稀胡,头扁而长,大板牙,双眼皮,脚的小拇指有双趾甲,女缠足,梳髻,长腰布袋奶。他们为人聪明机灵,重礼节,会拳脚,喜食面食和动物内脏。西夏想:来这里数天里的所见所闻,高老庄人果然如此,但为什么没有记载高老庄人的矮小和丑陋呢?是子路爷爷辈以上人并不矮不丑,还是那时人就矮了丑而并不愿记载或视而不见,不以为然吗?但当下脱了鞋袜查看自己的脚小拇指是不是双趾甲,不是,又拿镜子照看面部,眼皮是单的,皮肤嫩白,又不是大板牙,便想:高老庄人自称是纯粹汉族,我也是汉族,难道我的血统真的已不纯正?自己的祖先原本就不是汉族,或是汉族,其中与别的民族混杂过?一时疑惑不已。
中午,子路回来,见娘用耙子磕打从猪圈挖出的粪土,就说:“娘,谁让你干的,我在家里还要你出这力吗?”娘说:“天气好,把粪土打碎晾晾,几时让庆来帮着运到地里去。……我还干不了这些吗?输了还是赢了?”子路说:“赢得不多。”走回堂屋,西夏看了看子路的脸色,说:“肯定是输了,要是赢了,一进门就给娘显夸,要把赢票子抖得哗啦哗啦响,现在脸色铁青,还能是赢了?输了多少?”子路说:“二百五十元。秃子叔手气旺得很,上手又坐个盯不住庄的雷刚……”西夏说:“输了就输了,有啥不高兴的,只是你小心派出所人去抓场子,别人无所谓,你却难堪哩!”子路说:“这个我当然知道。他娘的,前三圈我是赢了的,秃子叔硬要借钱,我就是借给了他的钱后手气笨了的,我还说要给娘买一件衣服的,就却输了!”西夏从口袋掏了三百元钱交给子路,说:“我给你三百元。”子路拿了钱出去,对娘说:“娘,西夏一直说要给你买一件衣服的,今日正好赢了钱,你自个儿去镇街吧。”娘说:“给我买衣服?我一个老婆子了,还讲究什么,让西夏给她自个儿买吧。”子路说:“这儿的衣服裤腿儿都短,她穿不成的……你要不去买,我拿着去打麻将说不定又得输了。”西夏在卧屋推开揭窗,说:“娘,你把钱拿上,子路是一输钱就知道孝顺老人了!”娘问子路:“你是输啦?”子路说:“输了还能给你三百元?”夺过娘手中的耙子,把钱给了娘,却让娘去银秀家借毛驴去,他要把粪土往地里送。
毛驴驮了两个大粪筐直运送了五趟,毛驴倒还精神,子路却累得满头满身的汗。西夏在娘的搀扶下坐在了堂屋门槛上还在翻看那本家谱,待子路运送完了粪,夸了一句“子路还行”,子路卸了草帽往下挠,脱了袜子往上挠,解了裤带左右挠,却嚷道不行了,当年挑一天粪,晚上打着火把还跑十里路撵着看巡回演出的牛皮影子戏哩。这么嚷道了,却见西夏并不回应,就走过去说:“真是的,有牙的时候没锅盔,有锅盔了却没牙,西夏,我现在最害怕你寻我哩!”西夏看见子路牙齿咬着舌根,汪了一嘴的水,就说:“娘和石头在厦子房里!”子路往厦子房看了一眼,门闭着,就一下子将西夏抱了往卧屋里去。西夏说:“在外边又见着谁了,回来拿我出火?”子路说:“火倒不出,刚才一进院,见你坐在那里十分好看……可你揣揣,成一张空皮皮了,足球界有挂靴的,我得挂鞭了。”西夏说:“白日不行,一到天黑你就疯了,我算明白了,乡里人为啥孩子多,晚上没别的娱乐,一歇下来就会干那事,久而久之成了遗传,你就有那个基因哩,纯粹的汉族人就都是好色贪淫?”子路说:“你不是汉人?”西夏把家谱让子路看,子路惊叫道:“这是哪儿弄到的,我以前听说高家有个家谱,就是不知道在哪里,你才来三天两晌的倒却看了!”西夏说:“来正的媳妇借我一本《康熙字典》,里边夹了这份家谱的。”子路说:“小时听说我爷爷保存了家谱,后来就没了踪影,原来在来正家!那是粗人,他家照壁上嵌着一面‘督率联族碑’的,让孩子们把碑砸得模糊不清,你要是不说借书,说不定这家谱就真毁了!”西夏说:“还有个‘督率联族碑’,那上面又怎么写的?”子路说:“我哪能记得,反正是说高家的事。”西夏却说:“咱去看看!”子路说:“你倒对我们高家有兴趣了?!”答应脚伤好后,陪她去看。但西夏性急,却须立刻去不可,当下让子路背了去了来正家。
来正不在,来正的媳妇见子路西夏突然来家,喜欢得如念了佛,拉动风箱就要烧水打荷包蛋,子路忙挡了,说是不必招呼,来看看照壁上的碑子就走的。来正的媳妇疑惑不解,说:“看石头呀,那有什么看的?”但还是拿了抹布,擦洗了碑子上的泥巴。来正家的房子老朽得厉害,但院子颇大,照壁也高,碑子就嵌在中间,是清乾隆三十二年刻的。两人磕磕绊绊读了一遍,西夏就嚷道她要抄下来,苦得子路又回家取笔取纸,一个人立在那里念,一个人坐在那里写,密密麻麻录了数页:
物本乎天,人本乎祖。天者人之始,祖者人之本也。莫不念祖而必溯流以穷源,莫不报本而必由来以追本。苟谱系不明而考核奚自?每叹世人之无谱,因多失本源。既无合族联亲之情,焉有尊祖敬宗之义!我高有源有委,谱系昭然,确有明证;□□□□□□□,近则□□□□等之力。所谓莫为之前即美不彰,莫为之后虽盛弗继,则我高有谱□□也?自乾隆庚午由□□□,凡我同本接踵而来。有族贤□□□谓:远迁异域,恐其后代日久遗忘。与商请谱,且聚费作祠,以为远迁垂远之举,以立联宗报本之义,效乎祖地之模。予甚是之。壬午之秋,□□□□□,重捐谱金,求□全谱,始获克如其愿。可谓贻子孙燕翼之谋,笃宗族一本之义矣。奈迁斯后裔星散而居,自家之念独重,报祖之意犹轻。非惮跋涉之艰,即俭资捐之。吝大谱本前已经数载,乃后漠相视,不以关怀,不唯将视宗之灵置之荒渺,即我中老一片婆心悉付流水。吁!何其不知轻重,不知缓急,只目前安裕之私,不思久后遗忘之患,智愚贤不肖,止于斯兮也。□□日祖殚思,不遑安处,□□□□□之志合族联亲督成盛举之思!凡我宗人共秉仁孝之心,毋废先灵之祀,审己量力,□□□□,以开百代□□□□。且因同谱合族,合族报祖,报祖而昌后,则人伦明于千古,世系昭于百代。承先启后,继往开来,远□□□,孰有过于此者,岂可视此为泛常而不共奋以作其事哉!今果族等闻言而起,各致其心,将报祖之大于斯而开其端,而千百世之规模立矣。时乾隆三十三年□□□□月谷旦。承首 族□□□□□〇生□□□拜。□□□□□□□□□□□□顿首拜撰。
录毕,来正媳妇一定要子路和西夏进屋去坐,推让了半天,进去坐了一会儿,没有吃荷包鸡蛋,却一人喝了一碗红糖开水,子路就把西夏背了回来。西夏说:“我无意间看到几块碑子,都是讲高老庄生息繁衍的事,我倒有个想法,把这些碑文都录下来,或许是一份蛮不错的资料呢。”子路愣了愣,说:“好想法!高老庄人爱立碑子,我小时候见到很多,现在都不知失散在哪里,但要找都可以找到,把碑文录下来,你就可以知道高老庄的伟大啦!这些事我没有想到,怎么竟让你外族人想到了?!”西夏说:“我不是高家的媳妇?”子路说:“要是在以前我可不敢娶了你的,光你那模样长得就不像个汉人!”西夏就看子路的眼睛,子路的眼睛是双眼皮,看子路的门牙,子路的门牙是铲形,再让子路脱了鞋看小拇脚指头,小拇脚指头果然也是双瓣儿指甲,西夏感到了一丝失望,说:“这么说,我还真不是纯汉人?!”子路就张狂了,说:“我说你长得像外国人,真个是血脉不纯。你老家原在哪儿?”西夏说:“在山西,山西可不是外国也不是少数民族居住区!”子路说:“那一定是洋人或匈奴入侵时强奸过你家的哪一辈妇女!”西夏一拳打在子路的额上,说:“你是汉族,纯汉族,个子这么矮的,五官这么丑的?!”突然叫起来:“我明白了,明白了!”子路问:“明白了什么?”西夏说:“你说说,中国北方人长得好还是南方人长得好?”子路说:“当然北方人好。”西夏又说:“西南人长得好还是东南人长得好?”子路说:“西南人长得好。”西夏说:“对了,南以及到东南亚国家的那些华人却是矮墩墩的,腿短,脸上肉厚又冒汗油,和高老庄人一样,这就是纯汉人,是中国历史上外来民族入侵的多,一步一步把汉人往东南赶,赶到东南那个角了……真正的汉人就是那个模样!”子路想了想,觉得西夏说的还有些道理,气就短了,说:“就让你糟践汉族吧,就算是纯汉族人是那模样,那也是我们的历史太悠久了,你们长得精神倒精神,可这是离动物距离近嘛!我们有孔子,谁个有?我们有长城,谁个有?就连我们的大菜,全世界也没一个民族能比得过吧?!”西夏说:“长城是壮观,可你想没想为什么要修长城?大菜里讲究色形味,正是太讲究食物的色形味了才使汉人的脾胃越来越虚弱,体格不健壮的。有了孔子,有了儒教,人才变得唯唯诺诺……子路,你还可以举更多的例子呢,比如京剧呀,天下独一,熊猫呀,天下无二,可京剧里男人去扮旦角,小生不长胡子说话也像宦官,熊猫呢,腰胖胖的,腿短短的,就是不能生育,连怀孕也是百分之一的有效率!”子路叫道:“好啊,西夏,你就这样辱骂汉民族?!”西夏说:“我说的是纯粹的汉人太老了,人种退化了!”子路说不过她,就把她压倒在炕上,用手把那丰腴的屁股拍得叭叭响,说:“退化就退化,看我怎么收拾你!”心里却想:她说的这些我虽没认真思考过,可总觉得我需要换种的,才娶了她这个大宛马的。西夏笑着翻起来,说:“身子退化了,就剩下个生殖器!”子路又来扑打,西夏用脚去挡,不料一用劲,疼得哎哟哟叫唤,听得娘在厦房喊:“子路,子路!”
子路跑出来,院子里站着的却是菊娃。菊娃穿了一件墨绿色的上衣,黑蓝筒裤,齐耳短发没留刘海,似乎额边的发总扑闪前来,用一顶发箍卡在前顶,人显得精神,却也觉得腮帮子略大。子路说:“剪了发了?戴那发箍干啥?!”菊娃说:“这你不用管,你还管得着吗?”却也把发箍取下来,只留着左侧发上西夏送给她的那个白色发卡,指了墙头说:“是不是脸大得难看?西夏脸是墙棱角,我就长了个盆盆脸么!”子路有些生气,以前他们的矛盾总是从类似这样的小事上开始,比如出门,菊娃换上了衣服,子路总嫌搭配不当,家里的摆设,子路要将桌子横着摆,菊娃却竖放在窗下,兴起了收腹带,子路兴冲冲地买了一件回来,菊娃死活不穿。菊娃不满一个大男人家尽考虑的是婆婆妈妈事,子路却是读了李渔的书的,欣赏女人的态度,他将女人之态是如何似火之焰,灯之光,珠玉之宝气的话讲给她听,菊娃说:你让我去学妓女呀?!气得子路就哗啦啪啦发一阵火。现在,菊娃已经不是以前的菊娃了,但子路下意识地又去要求她,说过了,也觉得自己发贱,菊娃照常噎了子路,却嗤地笑了一下,说:“我永远都在你的阴影下过活哩……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对我要求了。”这么一说,子路倒叹了一口气,一时觉得浑身的不自在,他知道,这个时候卧房的窗子内正卧着西夏的。他说:“你知道不,西夏脚崴了。”菊娃说:“我知道了才来的。人呢,西夏!西夏!”径直往卧房里走。
西夏在窗缝里瞧见菊娃往卧房来,忙把被子拉展,伸长了伤脚靠在床头,胸罩已经溜脱了,急把带儿往上挪,一时挪不好,菊娃就进来了,抱了伤脚察看。西夏不好意思,说:“脏脚脏脚。”菊娃说:“不要动的。怎么会崴成这样?我给你去太阳坡上采了些蓖蓖芽草,已经用冰片搅着捣碎了,敷上几天就会好的。”从怀里取出一个布包来,绽开里边一层净纸,包着一堆绿色的糨糊状的东西。子路和娘进来,娘叫道:“我早就想着去采蓖蓖芽哩,只担心西夏不信这个。”菊娃说:“土方子比那洋药膏顶用的,王厂长前两个月也是崴了脚,什么药水儿、药膏儿用尽了就是不消肿,敷三次蓖蓖芽草就好了的。你一定要用的,不要嫌不好看。”西夏说:“我现在还图什么好看不好看哩,菊娃姐今日漂亮哩。”菊娃说:“漂亮用不到我身上,盆盆脸走不到人前去。”子路立在那里脸红红的,拿眼光看墙上的一个钉子,钉子却飞走了,是一只苍蝇。西夏说:“娘喜欢盆盆脸。”娘说:“银盆大脸的富态。”菊娃就笑起来:“娘没见过世面。”把草汁膏分出三分之一,在一张白布上摊开,敷在了西夏伤着的脚脖上,说:“近日后院墙上是不是有了破损?”西夏莫名其妙,问:“怎个?”菊娃说:“小的时候我娘说后院墙破损了,家里人就要崴脚的,她总是三天五天就去看看后院墙的。”子路就出去看后院墙。子路家是没有后院的,厕所在山墙后,院墙就伸延了一截包围了厕所的蹲坑,靠墙外的桑葚树那儿,果然像是有人蹬塌了一块,回来说了,西夏蓦地记起那一夜有人在树上偷看过她,但她笑了笑没说。菊娃就让子路快去和点泥去修补修补,子路立即去了,娘也跟着去。西夏说:“他倒听你的。”菊娃说:“这你胡说哩,先前我让他办个事儿,他才身沉的。”说完就窘起来,转过身去,要拿了箱盖上的鸡毛掸子,拿在手里了又放下。西夏也觉得自己话没说好,便说:“你剪了头发了?”菊娃说,“长头发显得老……越剪越难看了。”却突然记起了什么事,转过身来,说:“西夏,我还要问你呢,你送我的这个发卡是别人送的吗?”西夏说:“怎么啦?是别人送的。”菊娃说:“是谁?”西夏就说了在车站的一幕,菊娃脸登时变了颜色,煞白煞白。西夏说:“怎么啦,你认识她?”菊娃说:“我戴了这发卡,前日地板厂的王厂长去店里看见了,他眼睛就直了,要了发卡看来看去,问从哪儿得到的?他说这是他老婆的,是他去上海出差时给他老婆买的,发卡上有一个麻点的。”西夏说:“是王厂长的老婆?怪不得那女人说她一个亲戚在高老庄,原来她说的是王厂长!”菊娃就问:“那女人长得怎么样?”西夏说:“白胖胖的,四十出头,一笑嘴角有个酒窝。”菊娃大惊失色,说:“还真的是她,可她已经两年前死了呀?!”西夏愣了半天,她简直不能相信,那个女人是死了的人,死过的人怎么能复活呢,怎么能会把这枚发卡送给她呢?菊娃也神情恍惚起来,喃喃地说:“她是再生人,再生了?”就要回去,说她要把这些情况告诉给王文龙,这发卡她也得交给王文龙的,转身就走。走到堂屋门口了,又折回来,叮咛西夏:此事不要给任何人提起,既然是王文龙的前妻把发卡给西夏,一定是在托西夏要把发卡交给王文龙的,那女人是鬼还是再生人必有蹊跷处,咱张扬了可能对谁都不好的,西夏吓得坐在炕上只是点头,再没说话。
菊娃走到院里,子路还端了泥在补厕所后院的豁口,娘说:“你要走呀?”菊娃说:“我把蓖蓖草膏敷上了,隔一天再敷一次,如果还不见好,捎个话过来,我再去采。我要走呀,那边店铺还没人经管哩。”娘说:“这不急的,你再坐坐咱们说说话么。”菊娃说:“我真的那边走不开的。”走到厦房,打开柜子给石头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把脏衣卷起来要带走。娘说:“菊娃菊娃,到饭时了,我给咱们做豆腐饺子呀!我不会洗吗?”菊娃说:“娘这么客气呀!”就把脏衣放下来,问石头:“好不好?”石头说:“好着哩。”菊娃说:“好着哩就好,那娘就去店了。”就往院门口走,娘赶忙又来送,她一出院门竟哐啷把门拉闭了。
菊娃一拉闭了院门,突然一阵心酸,娘待她这么客气,使她感受了自己回来已经是不属于这家人了,是熟悉的旁人,是客人。碎步儿从巷道的石板路上走过去,走到那株扁枝柏下,兀自立在那里感到头晕,眼泪就唰唰地流下来。恰有人从前边的小路上往上走,她忙闪进一个厕所,将眼泪擦掉,待过那么一阵子,估摸路人已经走了过去,站起一抬头,却见子路就站在厕所墙外。子路是在菊娃一走后,又开门出来看的,从菊娃的背影里,他是知道菊娃的情绪的,这阵看着她的脸,说:“你是哭了?”菊娃说:“谁没惹我,我哭啥呀?”子路说:“让你多待一会儿你也不待,店里雇的有人,也不在乎你离开一天半晌的。”菊娃说:“我为了挣钱么。”子路说:“挣钱也不能把自己累着。”菊娃说:“谢谢你。我知道照顾我自己……我不照顾我谁照顾哩。”子路最想问她这事,却又最害怕问到这事,心里也一阵泛酸。他说:“一直没个机会和你说说话……我的情况就是这样,原本我是要在你一切安妥好后才要结婚的,可一个人……你也知道,我不会做饭,衣服也不会买。”菊娃说:“你应该……你是一日离不得女人么。”子路说:“我知道你指什么,我并不是……”菊娃说:“不说这些了,说这些有啥意思?你好了,我烧高香哩……不说了,你快回去吧,西夏还等你说话的,这天要变了呢。”闷热闷热的,厕所的尿窖子里咕嘟咕嘟往上翻着沫儿,热腾腾的臭气要窒息了人的呼吸。子路看了看天,天上的太阳没有了,有一片云在酝酿着,忽浓忽淡,也开始有了风,一张废纸哗哗地贴着地面滑过来,子路抬脚踩住了,说:“天要变了……菊娃,你的情况到底怎样?”菊娃说:“啥情况,你问的是和蔡老黑?”菊娃说话还是那么刀下见菜的,子路倒不知该怎么说,嚅嚅了一会儿,说:“这么些年了,他连老婆都没离婚,人又……”菊娃说:“他对我好是好,但这不可能的。镇街上有信他娘给我提说他家的侄儿,集市上见了一面,也不行……”子路说:“是不是人家都嫌有石头?石头我想带走,你就轻省了。”菊娃说:“我娘俩死不拆伴的……蔡老黑和有信的老表,人都是好人,不管别人怎么看,我觉得人家待我都好,比你都好,可我和他们不能谈这事,一谈开来谈的都是你。怪谁呢,就怪你,我走不出你的阴影,这心还在你身上,我知道我傻,事情已到什么地步了我还这样,但我没办法……几时在心上全都没有你了,我再说嫁人的话。”眼泪就又扑哄扑哄流下来。子路听她这么一说,心里顿时灌了铅,情绪急躁,不禁又生起气来,说:“你这话为什么不早说,离婚是你一定要离的,离了婚要复婚,你偏和蔡老黑粘系着不肯复婚,这阵我成家了,你却这么说?!”菊娃说:“我不说了,再也不说了。”子路说:“你就是不说,我这心里就没事了吗?”菊娃说:“你要没事哩,你现在是有西夏了,你不能和我一样,人家嫁你是要过幸福日子的,你得给人家幸福。”子路说:“能幸福吗?我这后半辈子甭想有幸福日子过了。”菊娃没了话。子路见菊娃不说了,他也不说了,尿窖子热腾腾的臭气熏着他们,苍蝇嗡嗡嗡地在脸前乱飞。菊娃说:“都怪我,说了不该说的话……不说了,子路,你回去吧,咱俩怕就是争争吵吵的命,不来见你想来见见,见了就又惹一肚子气,你回去吧。”说罢就走。子路却跟着她也走,菊娃说:“西夏在家里,你跟我走啥的,让人看见了,这又成什么?”子路还是跟着。菊娃说:“你要跟着走,咱俩就双双对对在村里挨家挨户走一趟,再逛镇街去?!”子路就立住了。菊娃竟笑了一下,笑硬在脸上,说:“回吧。今日我是去蝎子北夹村收购草绳的,地板厂需要草绳,原来是拧草绳的人家拿了货去厂里卖的,厂里要让我多赚些钱,一律不零收了,让我收购了统一卖给厂里,前边土场下还有人等着我哩。”子路说:“那让我瞧瞧是谁,是王文龙吗?”菊娃说:“你听村里风言风语了?”子路说:“什么风言风语?”菊娃说:“不知道那我也就不说了。不是王文龙,是王文龙派的人,你瞧瞧。”子路又走了几步,往坎下看去,土场下的路上停着一辆装了草绳捆的架子车,一个人蹲在那里吸烟,那人不是王文龙。子路就止步了,望着菊娃下了坎去。风刮得比先前大了,把子路的头发吹成了毛窝,而扁枝柏上的一个鸟窝瞬间里掉下来。鸟窝往下掉着,子路却觉得自己的脑袋在风里也吹掉了,他站在了那个落地的鸟窝前站了许久,就抱起来回到院里。西夏已经从卧屋出来坐在了门口小木凳上,娘忙着收晾在绳索上的衣服,说:“这天要变就突然变了哩!”子路说:“恐怕要下一场雨吧,真巧,咱把大事刚过毕,天就下雨。”西夏说:“你到哪儿去了,送人送到哪儿?”子路说:“我哪儿送人?风把柏树上鸟窝刮下来了,拣了这一堆干柴哩!”
天雨果然在黄昏时下起,铜钱大的雨珠子砸在房上,坐在屋里听得像马蹄声一样地脆。迷胡叔在太阳坡看护林子,咿咿呀呀拉动了一天的胡琴,见天落雨就往回跑,他胳膊短小,却有兔子般的长腿,在雨点里寻着空儿跑,身上竟没有淋湿。跑到村口,他觉得他的影子挂住了一块石头,一个前跑跌倒,磕掉了一颗门牙,回头看天上的雨都向他下来,是横着下,像倒一笸篮的铜钱和核桃,水就把他漂起来,一只鞋跑到涝池里去了。雨一直下到天黑,半夜里稍稍晴住,屋里更闷,空气稠得人呼吸也困难,蚊子在头上赶都赶不走,到天亮雨就又下起来了。从此雨不紧不慢,绵绵不断下了两天,村里人差不多都在睡觉,睡得眼屎糊了眼窝,头也睡扁了,雨还是屋檐吊线。子路半夜里起来小便,还迷迷瞪瞪不睁眼,立在堂屋门口往院里尿。西夏在炕上等了好久不见子路回来,以为出了事,跑出来,子路还立在那里,说:“你尿长江哩?!”子路说:“尿不完嘛!”他耳朵里满是屋檐的流水声,以为是他的尿声,西夏拍了他一把,他才清醒。西夏说:“石头的画真能预测了灾难哩,这雨下得不知发生什么事?!”
天明,院子里的水积了半腿深,扑闪扑闪要上台阶,樱桃树上缠着了三条蛇,树丫上还蹲着两只老鼠,老鼠已经不害怕了蛇,西夏却大呼小叫。子路用竹竿把蛇挑着扔出了院墙,老鼠也就掉在水里。子路费了好大的劲捅开了院门下的水眼,积水是泄出去了,巷子里却到处漂着黄蜡蜡的人粪,竹青在大声地咒骂着狗锁,说是才下雨的那天夜里不该把檐水导流到尿窖里,弄得现在雨连着下,尿窖子就全溢了。狗锁是怕老婆的,双脚踩在泥水里只给竹青笑,见着子路了,说:“子路,天要下塌了呢!”子路说:“天要下塌了。”竹青说:“子路你没有睡觉吗?下雨天是两口子睡觉的时候哩,明年村里就该生一茬同月同日的孩子了!”子路笑了笑,却听见了沉沉的吼声,问是什么响,狗锁说牛川沟里起了洪了,来正家的院墙倒了一截,双鱼家的厕所墙塌了,秃子叔家后边的老窑也塌了。竹青说:“你知道不知道,老窑一塌,差点把三治和海根的媳妇压死在里边!”秃子叔家的后边是一片洼地,早先做过窑场,后来废了,一座土窑还在。子路说:“三治和海根的媳妇去那儿干啥?”竹青说:“还能干啥?胡×哩么!下这么大的雨,寻那么个好地方,谁知道天也看不过眼了,就把窑塌了!窑一塌,秃子叔去看,就看见了那奸夫淫妇!”狗锁说:“不是雨把窑淋塌的,是他们×塌的!”子路不愿意再多说,返回屋里,牛坤却披着蓑衣,胳膊下夹了一个棋袋子来串门。牛坤是穿了一双草鞋的,把鞋上的泥在堂屋门槛蹭了又蹭,娘说:“你瞧你这泥脚,你是到哪儿去了?”牛坤说:“雨下得人心烦,我到牛川沟去转了转,回来坐着还是闷得慌,和子路下盘棋呢。”娘说:“听说牛川沟起了洪?”牛坤说:“水大得像黄龙哩,把川里新修地全冲了,沟沿也这儿塌一块那儿塌一块,像狗啃一样,牛头嘴也溜脱了一个崖角。”娘说:“天神,牛头嘴都溜脱了?”手就哗哗地颤抖开来。子路说:“娘,娘,你觉得心慌吗?”娘说:“不打紧的,你倒一杯水让我喝喝。”子路倒了开水递给娘,见西夏疑惑地看着他们,就告诉了牛头嘴原先是一座小寺院的,寺院早在上几辈人时就坍了,再没恢复,但寺前的白塔自倒了塔身后塔基还在,高老庄这七八年里患病的人多,一检查都是癌症,又几乎是挨家挨户地死人,有人就说白塔是高老庄的风水塔,塔倒了,白云湫的邪气垂直冲过来才导致癌病这么多的,曾提议集资修塔,可塔还未修,这场雨使牛头嘴也冲了。西夏说:“患癌症哪儿的人都患的,如果患病率高,最多与水质有关,哪里就是邪气冲的?村里人动不动就说白云湫,白云湫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子路说:“从西流河往下走二十里,然后钻白云寨山下的一条沟到两岔口,顺西岔口进去有个大石幢,大石幢上去三里路有个大湖,那就是白云湫。”西夏说:“名字叫湫,怎么是个大湖?离高老庄那么远的,又怎么会邪气冲过来?”子路说:“我没去过,我也不知道,你问牛坤吧。”牛坤说:“我也没去过,听说湖后的天竺岭正对着高老庄的。”西夏说:“都没去过,提起白云湫就怕成那样?几时了我去看看!”牛坤撇了撇嘴就笑,说:“你不想要命了你去!那地方怪得很哩,进去的人没有出来过的,婶,你说是不?”娘说:“那倒真是!”西夏说:“娘见过谁进去没有出来?难道它是另一个百慕大三角?!”子路说:“得了得了,给你说你总不信,天底下河水都是往东流的,这儿就偏偏有个西流河!你有兴趣,你几时去问迷胡叔和蔡老黑去!牛坤,咱下咱的棋!”就在檐下的台阶摆了棋摊。
西夏受了抢白,总是意难平,过去偏拧了一把子路的屁股,跛了腿到卧屋又睡觉去。石头在叫着奶,问他的铅笔呢?娘说:“西夏,你又睡呀?你给石头找找铅笔,看他画画么!”西夏是找了铅笔,但西夏已经没有了欣赏石头画的乐趣,她恐惧了石头的画,希望石头不要在今日再作画,而去写写字或去干些别的什么,说:“我不去又能干啥呢?”牛坤说:“子路,她生气了。”子路说:“生气就生气吧。”把一个兵攻到了楚河汉界。西夏听了子路的话,越发气恼,上炕蒙了被子就睡。原本是赌气上炕睡的,却没想情绪灰沓竟真的很快睡着,还做了一梦。她梦见在一所像仓库一样大的木板房子里,黄昏的余光从板墙缝里射进来,一切都影影绰绰,而从屋梁吊下来的一个绳索系着一只竹笼,像秋千一样晃着,屋角里有什么爬动。房门是关着了,靠门后的草堆上斜躺了一个女人,赤身裸体,奶头很大,小腹也很大,而一个男子半跪在面前。男的是谁呢,看不见脸,从蓬松而乌亮的头发上猜想一定年轻。在左边的小木窗前也是背立着一个女人,仍是赤身裸体,腿粗而短,屁股硕大,她似乎是在从小木窗往外看,窗外的林子里有一头吃草的牛,牛的肚子里还有着一个小牛,清晰可见。板房的里边是一个高高的木架,木架上铺着木板,一个裸体的女人却搂抱了一只金黄皮毛的老虎,他们亲昵着,翻腾着,后来老虎就压在她的身上,满房子里有了一种和谐的音乐,那屋梁吊着的竹笼就晃动得厉害,看清了竹笼里装满了桃子,鲜红的,一触就破水儿的桃子,屋角的爬动声似乎更大了,竟爬过来三只乌龟……梦做到这里,西夏便醒了,浑身捂出了热津津的汗,她掀开了被子,还记得梦里的所有细节,觉得离奇而又好笑。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呢,梦里全是裸体,除了性交就是象征了性的动物,是自己有了性欲而潜意识的反映吗?但西夏睡觉前正是生过了子路的气的。西夏就为自己梦得荒唐而无声地笑了,想想,倒觉得睡前的生气多么没有意思,子路并没有对自己太过分,自己却当了牛坤的面、娘的面就赌气来睡了。西夏从炕上爬起来,她要补偿自己的不对,便从提包里取了一件新衣换了,又画了眉,涂了唇膏,笑吟吟地走到了堂屋。石头还是在那里画着,画的是一只怪兽,这怪兽完全是一种甲虫的形状,头上有角,额上有眼,牙齿却是锯齿一般,且两臂长短不一,右臂齐腰下垂握一把短剑,左臂长过脚面,竟拿着一支像枪不像枪像刀不像刀的武器。整个形象占据纸面,上顶头,下着地,不左不右居中,似有跳将出来之势。西夏想,画这样的画不可能是预示什么灾难吧,问石头,石头依旧不回答,再问为什么要这样构图,石头也是不语,西夏倒认定这是在画未来的一种武士,此武士或许是人发生变异,或许来自外星,越发肯定石头不是正常的人,最少也该是有着什么奇特功能吧。她当下在纸上写了一字,揉成小团儿,问石头知道不知道纸团上写的什么?石头现在是看着她了,但石头不知道。又放在他的耳里,放在他的胳肢窝里,石头还是猜不出。西夏又想,城里有小儿能听字,用胳肢窝认字,那或许是一种小技,石头是有大的异秉呢,就又端详那甲虫武士图,就发现武士的两条胳膊上的装饰纹极类似青铜器上的纹饰,就说:“你见过青铜器?”石头说:“是脸盆吗?”西夏说:“你没有见过青铜器,怎么能画出这种纹饰?!”石头就从堂屋爬出去问爹:“爹,爹,什么叫纹饰?”子路已经连输了四局,直嚷道:“我是久不下棋了……我不会再输给你的!”又要再来,牛坤却说:“不来了,不来了,我得保持胜利!”子路就不行,非要再来一局见分晓,气呼呼地,见石头还在问纹饰是什么,没好气地训道:“纹饰是你娘的脚!”石头爬回奶奶的卧屋里,呜呜呜地哭起来。石头一哭,西夏就数说子路怎么这样对待孩子?子路也后悔了,不再言语。石头却对奶奶说他要去娘那里,怎么劝也劝不住。奶说:“这娃咋这么不听劝说!你爹他不对,可你爹也不能吼你一句两句吗?”子路在娘和西夏劝石头时,奓着耳朵听他们说话,心里就叽咕这孩子残疾,受呵护惯了,这么任性的,棋就更没有走好,拣起一个士子儿要悔步,牛坤偏不行,两人在那里夺士子儿,终未能悔,子路就不爱听了石头的话,说:“他屁也崩不得的?!都不要挡,让他去吧!”石头说:“不是我屁崩不得,你是爹,你打我骂我由你,可你不能骂我娘!”子路说:“你娘是皇帝哩!”娘就骂子路了:“你少说两句好不好,棋输了在孩子身上发什么威?牛坤,不下了,那是争房争地哩,争得脸红脖子粗的?!”牛坤觉得没趣,说:“子路,不下了,你到我家去喝酒去。”子路说:“我不去……改日咱再下吧。”牛坤出门走了。西夏就过来说:“我以前怎没看出,你下个棋就这么认真的?你去给石头说句软话,把他劝住,他真要走了,知道内情的说你当爹的不是,不知内情的,还以为我这后娘日鬼作怪容不得石头哩!”子路就立在院子里淋雨,说:“石头,不要再闹了,天放晴路干了,我背你到你娘那儿,你有理对你娘说。”石头不再执拗,鼻口里还呼哧呼哧出粗气。牛坤却又出现在院门口,说:“我又来了!”娘说:“牛坤你个没脸的,是不是你老婆今日打得你进不了家?”牛坤说:“有人给西夏拿蓖蓖芽草来啦,寻不着家,我领了来,做好事也不对吗?”门口果然闪进一个人。子路认得正是那日拉草绳架子车的人,那人说:是厂长托他上山采了蓖蓖芽草送来的。子路忙让进来吸烟喝茶,念叨这么个雨天,还上山采蓖蓖芽草,真是苦了你。那人把草药交给了子路却不肯进屋坐,子路就忙散了纸烟给他,送他出了院门。西夏却说:“菊娃姐待我这么好的,让她今日回来吃饭呀,石头也想他娘了,你咋不让那人回去带个话?”子路又跑出去,撵了那人叮咛了一番。
子路回到院里,娘问:“菊娃一会儿回来,咱中午吃什么饭呀?”子路说:“随便。”娘说:“随便我可做不了。每次你说随便,做下了却这样不好吃那样没胃口。前天剩了半盆米饭,昨天又剩了一碗糊汤面,看几时吃得完呀!”西夏说:“做米饭,不是还有一吊肉吗,我来炒几个菜。”子路说:“肉都不喜欢吃的,下一盆挂面,一人一碗,不够了把剩饭烧烧。”石头躺在床上听了,哼了一声,背过身去又哽咽了。娘说:“这又咋了?”石头说:“我娘不会来吃饭的!”子路就醒悟过来,说:“我是嫌你娘吃了吗?!”西夏忙把子路推开,大声说:“娘,你淘米,我炒菜,炒个四荤四素,剩饭不吃了,倒给猪去!”就到厨房,看着坐在灶火口生气的子路,子路却说:“这孩子你说他不懂事,他又懂事,你说他懂事,他又醒不来事,自离婚后他没有向过我说一句话,我算是伤心了,也死了以后指望他的那份心了!”西夏却嘿嘿嘿地只是笑,说:“你们父子俩有意思哩!”子路说:“父子是冤家,你要再生,给咱生个女儿来。”西夏说:“就你这脾性,生个女儿还不是犟鬼?”子路说:“你脾性就好啦?!”西夏笑了笑,说:“我脾性不好,但一会儿就过去了,你却记在心里……今日天气不好,人心里都是躁躁的。”两人闷了半晌,西夏却说:“哎,你说菊娃姐为什么给我送蓖蓖芽草?”子路说:“对你好呣。”西夏说:“……是吗?那厂长怎么就也肯让人在下雨天给我上山采药?”子路说:“你说呢?”西夏说:“菊娃姐给我送药是为了见你,厂长为了讨好菊娃姐而上山采药,是不是?”子路拿眼睛看着西夏,看了半会儿,没言语。
饭做好了,左等右等菊娃,但菊娃没有回来,一家人拨出一部分饭菜就先自己吃了。直到下午,菊娃仍是没有回来。娘说:“她咋没回来,会不会有什么事了?”子路说:“有什么事,她不想回来罢了。”西夏说:“就是不回来也会捎句话的,她是细致人……”婆媳俩这话说过两遍,子路心里也毛毛的。心里一毛,肠胃里就咕咕响,连去了两次厕所。娘去厕所看了拉的是稀,对西夏说:“子路这身体怎么成这个样了?你要经管好哩,晚上是不是着了凉?!”西夏说:“晚上没着凉啊,他这一回来,抵抗力是差了,他不好好吃饭么,你又袒着他尽做菜麦饭呀,浆水面呀,那有什么营养?!”娘说:“那吃什么呀,人经几辈还不是吃菜麦饭,糍粑,浆水面的?你年轻,就算是白日给他吃个牛,也抵不住夜里……”西夏脸唰地红了,说:“这你得问你儿!”倒生出些小小的委屈,生气了。娘就喊子路,说:“子路,你肚子疼不疼?”子路说:“不疼。”娘说:“不疼怎么拉稀了?”子路说:“就是不疼么!我大人大事了,又不是石头!”娘说:“你回来是瘦了。我给你说,晚饭时不要吃姜的!”子路说:“为啥不能吃姜?”娘却用指头戳了他的额头,起身去厨房拿筷子“立柱子”了。西夏远远看着娘在碗里盛了水,将三根筷子往水碗中立,口里念念有词着,就说:“我在什么书上也看过,晚上吃姜会伤精子的。”子路说:“那我吃葱呀,葱是壮阳的!”西夏说:“还壮阳呀,壮了阳害我也害了你,娘刚才还说我要你要得太勤,才使你身体不好了,她怎么就不说说她儿子?!”子路听着,牙齿就咬起了舌根,满口水,脸上也淫淫的,悄声说:“你一说,它又起来了,你摸摸。”西夏忙喊:“娘,娘,你瞧瞧是子路错还是我的不对?!”娘在厨房里拿刀背地向立起的筷子砍去,然后把水泼出厨房门外,喜欢的说:“我说子路回来不是头疼就是拉稀,是撞着你喜子伯了,这死鬼怕是见子路回来了来见子路的,可这死鬼哪里知道你一见子路了,子路就得害病的!”西夏问子路:“喜子伯是谁?”子路说:“是菊娃他爹,二十年前去挖药再没回来,听说是进了白云湫。”西夏说:“白云湫还真是能死人?”子路说:“你以为别人哄你哩?!”西夏就拿眼睛在院里看,希望能看见被娘赶开的喜子伯的鬼魂,但她没有看见,无缘无故地却听到了院门环被撞响了一下,卧在磨坊那儿的猫扑出来,像虎扑食一样,前爪伏在那里,龇牙咧嘴地吼。西夏着实吓了一跳。
天黑下来,雨已经是很小了,一家人做了清汤面片吃了,菊娃仍是没个踪影,娘有些生气,诉说菊娃不上台面,一整天了人不回来也没有个话回来。诉说毕了,却说:“到底不是一家人了,咱也不能让人家怎样人家就应怎样。”叹一口气,抱了石头去睡。西夏说:“子路,你瞧瞧娘,她嘴那么说,心里倒牵挂了石头他娘。我是没有这个福的。”子路说:“我和你现在是夫妻,娘能不知道这个轻重主次?她们在一块生活的时间长了……”西夏点了点头,兀自笑了一下,说:“我好像在吃醋了呢。子路,石头他娘若说是白天忙,走不开身,可晚上也得回来吧,没回来是不是还真有了什么事,我总觉得慌慌的,你看看去吧?”子路说:“你这不是在考验我吧?”西夏说:“你讲究是教授哩,咋和晨堂他们一个样,又虚伪又狡猾!你是不是早想去了,就等着我说这句话?”子路就同意了,说:“那我去看看。咳,旧社会有钱人家一妻三妾四鬟的,真不知人家是怎么过的?”西夏就骂道:“把你逞能的,谁是老婆谁是妾?!”子路撒脚向外就跑。
天黑路滑,但毕竟子路是从小走过的路,走过了镇街西头,那里一家店里灯火通明,许多人坐在里边喝酒,太壶寺里的一个和尚也在里边,一个妇女抱了小儿请和尚给小儿起名字,旁边有人就说:“也叫个春海!”那妇女说:“你才叫春海哩!”众人嘎嘎大笑。和尚也笑了,说:“不要胡说了,小心让包宁听见了又来寻我的事,当初起春海这个名,我可没有那个意思,白白让包宁打了我一顿。”一人说:“你不知道他老婆的事,却能起那么个名,你是神人哩!他包宁打人哩,他还有脸打人哩?他应该拔一根×毛吊死去!”另一人说:“此一时彼一时,包宁现在阔了,是地板厂员工灶上的采买哩,整天撵着赶集哩!”一人就说:“他跑得不沾家,那别人就更有空了啊!”店里又是一片哄笑。雷刚出来小便,见子路立在门外灯影处,就拉了让进去喝酒,子路忙摆手不要他声张,悄声说:“你们喝吧,我还有个事的。”雷刚说:“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子路就支吾道:“我去镇政府,给吴镇长说个话的。”雷刚说:“那把镇长一块叫来喝么,你们教授的镇长的也该与民同乐么!”子路挣脱了就走,雷刚还在说:“我那儿有几条驴鞭哩,几时做了,我来请你去我家喝酒去!”子路急急往西去,已经能看到远处的地板厂的大门口有着灯光,也看到了地板厂外的路边菊娃开设的杂货店铺了,脑子里却想着刚才众人取笑的包宁。包宁是南蝎子夹村的,人竖不长横长,站起和坐下是一般高,那老婆却是个骚娘儿,生了个孩子让和尚起名儿,和尚起了个名儿叫春海,高老庄就风传这名字起得好,春字是三人同日,海字是每人一点,那骚娘儿正好和高老庄三个男人有染。子路这么想着,黑暗里笑了一声,险些却滑了个屁股蹲儿,一脚高一脚低好不容易赶到了杂货店铺,店铺的门却是关着。心想,晚上店铺是不开门的?又觉得开店铺哪有这么早就关门的,一定是菊娃有了别的事不在店铺里,可是,即就菊娃不在店铺里,店铺里还雇着一个小姑娘呀!要离开时,心又不甘,就绕到店铺后去看看。店铺后是一片庄稼地,地虚得踩下去就带两脚泥,子路便发现屋后有一个小窗,红通通地亮着灯,正要呐喊菊娃,却听得屋里有了说话声。一个说:“小艾呢,她几时回来?”一个说:“她娘感冒了,正好今晚停电,我让她就不要来了。你走吧,黑灯搭火的,别人还以为咱们怎么啦?”一个说:“怎么啦?咱又不是没怎么过!?菊娃,我真的让你伤透心了,见了我倒像外人一样!昨日我在三治饭店门口叫你,你怎不进去,说有事哩,你有什么事?”菊娃在说:“蔡老黑,我做什么事都要给你说吗?”蔡老黑是久不吭声,菊娃却说:“王厂长让我去结草绳钱的。”蔡老黑说:“我知道又是王厂长!他真的是对你有意思?”菊娃说:“我给你说过了,别人对我有意思那是别人的事,我不可能现在和谁有意思,我心里老想着子路,心里想着子路去和别人谈恋爱,那不是害我自己也害别人吗?”蔡老黑说:“你真傻,子路把新媳妇都领回来了,你还心里想子路?!你们做女人的真贱,想别人,别人不想你,想你的你却不去理!”菊娃说:“我是贱。”子路万万没有想到蔡老黑会在屋里,他知道蔡老黑一直在穷追不舍着菊娃,也知道菊娃在摆脱着蔡老黑,但他子路想不到的是蔡老黑是狗牙上的热萝卜,烫着你又甩不掉!可是,蔡老黑的话也是对的呀,自己是领回来了西夏,自己是没有了资格再干预菊娃的一切了……子路现在站在那里,他不愿在这个时候喊出声,也不愿突然出现,他想赶快离开,却又怕弄出响动。就踮了脚,悄没声地往窗里看了一下,那小窗装着玻璃,虽有窗帘,可窗帘并未合严,他看见菊娃是坐在一张小床头上,蔡老黑就坐在菊娃的对面,身旁的一个电饭锅里,咕咕嘟嘟煮着什么饭菜。蔡老黑是站起来了,一挑门帘走到前边的店铺里。子路也收了脚,准备着往庄稼地深处走,担心蔡老黑出来了或许也到店铺后边来而碰上尴尬。但屋里一阵脚步响,菊娃在说:“你又要喝酒啦?你要喝去喝啤酒么,喝白酒又在我这儿耍酒疯呀?!”一阵咕嘟咕嘟灌酒声,蔡老黑在说:“菊娃,菊娃。”接着有椅子哐啷地划动,似乎有什么碗盏从桌上掉了下去,菊娃低而紧张地说:“不要么,不要么,我给你说过了,我不和你谈恋爱了就再也不能这样了……”蔡老黑说:“……哪儿有这么好的机会……”又一阵呼哧呼哧声,菊娃说:“我拿你真没办法……你不急么……”子路心咚咚地跳起来,往里又看了一眼,只见蔡老黑已经把衣服脱了个精光,菊娃开始解鞋带,解不及,蔡老黑蹴下就把鞋抹脱开,一口倒将菊娃的脚指头噙在了口里,菊娃说:“脚脏死了!”推了一下,蔡老黑说:“我喜欢嘛,我喜欢就不觉得脏!”又动手松裤带,拽裤子,菊娃半推半就,但她只脱下了一条裤腿,蔡老黑就跪下去将那条腿举起,狗一样舔开来。菊娃使劲在推那颗光头,推不动,扯两只招风耳,蔡老黑站起来狼一样把菊娃压倒了。子路一阵头晕,腿软得溜坐了下去,坐在稀泥里了,仍有声音钻到耳朵里来,他听到蔡老黑在懊丧地说:“今日怎么啦,平日一想你它硬得铁棍一样,到时候却不行啦?!你来逗逗,你……”菊娃说:“我不……不行就算啦。”蔡老黑说:“我不信不行,男人太爱一个女人了,往往就不得起来……”茫然的意识里,子路觉得自己是该离开这个地方了,但他的腿软得站不起来,就那么手脚并用地爬着,爬过了墙角,一到店铺门前,站起来疯了一般地往家里跑。跑着跑着,就站住了,满心身地发烫,他觉得自己遭到了最残酷的打击,受到了从未有过的羞辱,他从地上捡了一块石头,想返身再到店铺去,他要当场捉奸,用石头砸那蔡老黑,也要扇菊娃的耳光。但返身回走了几步,又无声地哭起来:他有什么脸面去捉奸呢,自己离了婚,离了婚就意味着把菊娃推给了别的男人,自己早早与西夏做了夫妻,难道还要菊娃永远为自己守身吗?
子路脚高步低地走回了家,娘和石头已经睡下了,西夏在脸盆里泡了内衣在搓洗,见子路一身泥巴,脸色难看,倒吓了一跳,问道:“怎么啦,你跌跤啦?”子路顺口说:“店铺锁了门,我没寻到人,回来在土场上跌了一下。”西夏忙把那脏衣服给脱下来,才去箱里要找他的新内衣内裤,子路却一下子把西夏抱起来按在炕沿上往下剥裤子,裤子剥下脚面了,上衣小袄一时却解不开,使劲一扯,嘣的一声,一枚扣子就脱了线,竟如弹球一般反弹到墙上,又落在地上,打旋儿。西夏说:“你疯了!你疯了?!”子路也不说话。他想起了高老庄的正月十五耍社火,迷胡叔是丑旦角,和已经死去的劳斗伯组成一对鬼汉妖婆,一边唱一边舞扇子一边将用猪尿泡做的奶头挤着向观众洒奶汁,猪尿泡里灌了水。而他却是负责抛龙的,龙是一根长椽,在后边做了栓子卡在木盘上,他就用力将木龙忽地抛到左边,又忽地抛到右边,抛,抛,忽左忽右地抛!西夏还未清过神来,子路已经哗地射了,人瘫下去,黏腻腻地在她的屁股上流下了一摊。西夏愤怒地说:“这也叫做爱?!你这是牲畜交配哩呣?!”子路却面条一样爬上炕去,闭上眼睛睡了。
西夏这一夜怎么也睡不着,她猜想不来子路今晚为什么会是这样?在省城里,她和子路那么久的夫妻生活,子路不是这样的,他总是道貌岸然,喜欢穿西服,结领带,头梳得光光的,皮鞋也擦得锃亮,但同时又文质彬彬,见人礼貌地点头,含笑地问候,说不紧不慢的普通话,除了他的相貌,简直比城市人还城市化,即使在性生活中,他热情刚强又百般温柔,他们讲究着过程美,每次要清洗下身,要说甜蜜话和相互抚摸,双方要一齐享受到性的欢乐。怎么一回到高老庄,子路的许多许多方面就都变了呢?西夏无法解释,唯一的结论是水土缘故,子路在省城熏陶了那么多年,结婚了自己又影响他,改造他,但回来几天就全失效了。由此又联想到中国历史上许多外来民族统治了中国的汉人,而最后外来的民族全都被汉化了,她倒担心自己回到高老庄也会发生变化吗,或许已经变化了,就吃惊自己今晚竟能容忍了子路这般不洗不酝酿感情的性交!她去了厨房又烧了热水,重新洗涤自己,下身有些疼痛,而且已经肿了,恨恨地坐在了炕上,直听着子路的磨牙声,说胡话,鼾声不大却扑扑地嘬了口吹气,这些也是她以前从未发觉过的呀!她痴痴地坐在那里,直到窗纸灰白,低头再看了看子路,猛地发觉睡在自己身边的是一头猪!西夏啊的一声,身子几乎腾空而起,跳坐在了炕的那头,把灯拉开,子路还是子路,只是满脸汗油,嘴张着,嘴角流着口水。这惊叫声惊醒了子路,子路睁了一下眼,又闭上,含糊不清地说:“你还没有睡,怎么没睡?”西夏却没有完全摇醒他,她不知道摇醒他了该说些什么,也就拉灭了灯溜进被窝,同时闻到了子路身上的一种不好闻的体味。
这体味自此没有消退,两人一睡进被窝她总是闻得着,也怀疑了自己也一定有了这样的体味,便每日开始用香水喷洒衣服,村里人开始悄悄议论西夏的肉是香的,传说白云湫很早很早的时候是住着一个人家,三女儿浑身放香,后来被胡人掳去做了妃子,那就是很有名的香妃。香妃离开了白云湫,白云湫有了妖气,现在西夏也是肉香,又反复地提说要去白云湫,这是预示了高老庄将有什么祥瑞呢还是有一场灾难?这些话谁也不敢说给子路和子路的娘,西夏当然更不知道,她知道的是已经有三次厦房檐下的蜂箱里飞出的蜜蜂常落在她的头发上,她一拍,蜜蜂死了,头上也蜇出了三个包。
雨淋病似的又下了一天,总算放晴了,西夏的脚伤并没有彻底愈合,却已经不时地往外走动,她把放在屋角长了绿毛白毛的几双鞋子晾在院子,说再不晴,她心上也快要长出霉毛了。子路却抱住头只是睡觉,再未去别人家喝酒和打麻将,西夏让他陪她到牛川沟看看去,他仍是说困。她就自个儿去村里几户本家走动,但凡去哪一家,男人们都在睡觉,女人们或纳鞋底或纺线合麻绳子,西夏与她们说不上几句话,她们就开始嫉恨着东家的日子过得好,耻笑着西家的日子苦焦,甚至告诉了菊娃与蔡老黑好过,又与地板厂长好,是是非非,是非一堆。西夏就不敢与她们交心底,应酬几句,只是满村里去寻起石碑,竟也在栓子门前见到一块明弘治十八年的《高老庄近代盛衰述略》,在村口土场见到做了打胡基闸的半块明成化十三年的《儒学碑记》,还有一块搭在水渠上的是清道光八年所刻《烈女墓碣》。分别抄录了回来,子路还在睡着,叫喊起来,还张嘴流眼泪,坐在门槛上发迷瞪。吃过午饭,西夏无事,又翻开笔记本为《烈女墓碣》文加注标点符号,默念一遍:
烈女高氏,高老庄农民高启彦之女,不知书,然娴礼节,寡言笑,足不逾闺阃,事尊嫜婉娩而听。嘉庆二年,适三省教匪猬起,大帅分兵蹙之,窜入南山林穴间。西流河岸为川陵孔道,多深篁丛樾,贼皆据为城社,不可爬梳。时有一股贼来高老庄摽掠,邻里不知所为,偕走匿。而女亦避于稷甲岭岩洞中,后有黠贼数人,披牢得之。悦其女姿首,胁之行。女曰:“死即死耳,何从贼为。”贼欲污之,褫其中衣,先缝纫牢固不可破。贼尚欲污之,佯以刀环其颈曰:“不从将杀汝。”女骂曰:“狂徒,吾头可断而身不可辱。”贼怒,连斫数刀,女诟愈厉,委之去。时有邻里数人匿林中,见其状皆为之咋指股战,洞贼去稍远,即而视之,则僵然一血殷人也。索其家人舁之归,气尚绵缀,忽瞋目语家人曰:“吾自有正气,贼不能辱我也。”言毕而卒其家。然女卒后三十一年,太仓徐元润摄县篆,廉其事异之,既为之请旌于朝而复铭其墓曰:“一女子能抗贼,其气凛然而白刃不能屈。呜呼!成仁成义,士犹难之而乃得之弱女子之奇节。”
西夏念过,唏嘘不已,忽又想起家谱所记×年×月南蛮人来打劫,夺去牛七十头,羊二百只,蝎子腰村染房的媳妇被强奸,后生一胞三胎,因是杂种,母女遂被负石沉河。就要问问子路:知道不知道高老庄出过一个烈女,也出过一个被沉河的女子?子路却在和石头说话:“过几天跟爹住到省城去,你爱画画,我给你请画家辅导。”石头说:“不么。”子路说:“咋不?不爱你爹?”石头又拿指头在地上捏蚂蚁,爬过来的蚂蚁都捏死了,他摇了摇头。子路说:“那为啥不去?”石头说:“我娘在这里哩!”子路就不说了,呆呆地看着儿子在那里玩。一直到天黑,子路都是待在那里看着儿子,再不说话,脸拉得老长。西夏说:“咋啦?”子路说:“咋啦?!”西夏说:“嘴噘得那么长,能拴头驴了!”娘用簸箕簸豆子,扑腾,扑腾,烂豆瓣、豆皮就簸下去,三只鸡过来啄,啄进口里了,又吐出来,鸡是不吃豆子的。娘说:“你蔫蔫的,头又疼?”子路说:“好着的。”娘说:“雨下得人心烦烦的,现在放晴了,你到哪儿转转去么。”子路说:“往哪儿去,人家都忙忙的。”西夏说:“咱俩去牛川沟看洪水去!”子路说:“那有啥看的,晨堂说前年起洪淹死过人,去年起洪也淹死了人,今年还没完成指标哩,你去?”娘就呸呸吐唾沫,说:“臭嘴!”西夏并没恼,还在说:“前天石头他娘没回来,你去再叫叫她吧。”子路看了看西夏,西夏一脸的真诚,他也就平平静静说:“算了,她要回来就回来了,越叫越显得生分……或许是忙吧。”突然说,“西夏,再晴上两天,我看咱得回省城了。”西夏说:“多待也行,少待也行,你看吧。”子路就让西夏把一堆脏衣服洗洗,早早收拾好行李。娘把豆子簸完了,装进一个大瓦罐里,听见他们的话,就说:“都不能走,三天两后晌还没待热就走呀,走不得!”忽听见院门口有人说:“谁要走呀?!”子路忙往堂屋卧室里去,悄声对西夏说:“谁要问我,就说我去镇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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