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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比谁都气愤,附和着众人,如此激烈地诋毁他,他们反而倒过来劝我了。
后来,在饭桌上,为了一点小事,我父亲打了他一个嘴巴子。我大大地一震,把饭碗挡
住了脸,眼泪往下直淌。我后母笑了起来道:“咦,你哭什么?又不是说你!你瞧,他没
哭,你倒哭了!”我丢下了碗冲到隔壁的浴室里去,闩上了门,无声地抽噎着,我立在镜子
前面,看我自己的掣动的脸,看着眼泪滔滔流下来,像电影里的特写。我咬着牙说:“我要
报仇。有一天我要报仇。”
浴室的玻璃窗临着阳台,啪的一声,一只皮球蹦到玻璃上,又弹回去了。我弟弟在阳台
上踢球。他已经忘了那回事了。这一类的事,他是惯了的。我没有再哭,只感到一阵寒冷的
悲哀。
姑姑语录
我姑姑说话有一种清平的机智见识,我告诉她有点像周作人他们的。她照例说她不懂得
这些,也不感到兴趣——因为她不喜欢文人,所以处处需要撇清。可是有一次她也这样说
了:“我简直一天到晚的发出冲淡之气来!”
有一天夜里非常的寒冷。急急地要往床里钻的时候,她说:“视睡如归。”写下来可以
成为一首小诗:“冬之夜,视睡如归。”
洗头发,那一次不知怎么的头发很脏很脏了,水墨黑。她说:“好像头发掉色似的。”
她有过一个年老唠叨的朋友,现在不大来往了。她说:“生命太短了,费那么些时间和
这样的人在一起是太可惜——可是,和她在一起,又使人觉得生命太长了。”
起初我当做她是说:因为厌烦的缘故,仿佛时间过得奇慢。后来发现她是另外一个意
思:一个人老了,可以变得那么的龙钟糊涂,看了那样子,不由得觉得生命太长了。她读了
苏青和我对谈的记录,(一切书报杂志,都要我押着她看的。她一来就声称“看不进去。”
我的小说,因为亲戚份上,她倒是很忠实地篇篇过目,虽然嫌它大不愉快。原稿她绝对拒绝
看,清样还可以将就。)关于职业妇女,她也有许多意见。她觉得一般人都把职业妇女分开
作为一种特别的类型,其实不必。职业上的成败,全看一个人的为人态度,与家庭生活里没
有什么不同。普通的妇女职业,都不是什么专门技术的性质,不过是在写字间里做人罢了。
在家里有本领的,如同王熙凤,出来了一定是个了不起的经理人才。将来她也许要写本书关
于女人就职的秘诀,譬如说开始的时候应当怎样地“有冲头”,对于自己怎样地“隐恶扬
善”……然而后来她又说:“不用劝我写了,我做文人是不行的。在公事房里专管打电报,
养成了一种电报作风,只会一味的省字,拿起稿费来太不上算了!”
她找起事来,挑剔得非常厉害,因为:“如果是个男人,必须养家活口的,有时候就没
有选择的余地,怎么苦也得干,说起来是他的责任,还有个名目。像我这样没有家累的,做
着个不称心的事,愁眉苦脸嫌了钱来,愁眉苦脸活下去,却是为什么呢?”
从前有一个时期她在无线电台上报告新闻,诵读社论,每天工作半小时。她感慨地说:
“我每天说半个钟头没意思的话,可以拿好几万的薪水,我一天到晚说着有意思的话,却拿
不到一个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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