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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日,所有人活泛起来。桐乡医院不再是挂念之所。历经漫长的守护、等待、无措,时间仿佛了无尽头,现在大家有事做了。黄昏抵杭即与小代通话,听他声音似在车行的疾风中:“小杨在,仲青、黄帆都在……陈总和我正去桐乡路上……直接到殡仪馆见吧……”殡仪馆。这个词到底出现了。天黑下来。车折往城外荒郊,沿大路转弯时车灯照亮一面巨大的五彩牌坊,旋即开进仿佛单位大院的殡仪馆。场院一片黝黑,快步走向有灯光的西侧边厅时,远远瞧见几位年轻人接二连三跳下台阶,迎出来,拥我回入夜灯昏黄的小厅——抬眼看见小厅门楣“羽化阁”三字,我心里忽起怨毒之念——内墙正中,是假花环绕的先生遗像,左右墙面排开高大的纸质花圈。向宏,王韦夫妇和孩子,王韦的小姐姐与夫君,已在那里。小厅冰凉,我们握手寒暄后,如鬼一般说话,我不知该做什么,经向宏提醒,这才想起走向灵位,匆匆行礼。可我不要这些,只念着快点看见先生。灵堂,鞠躬,都是装假,在医院时我只需径趋床前,此刻他在哪里?
殡仪馆总是叫人害怕的地方,单这三个字便起寒意而心生不悦。我当然听说过停尸间,听说尸身到了那里便怎样的不再是人——车进漆黑场院的一瞬,念及先生已沦落此地,那闷着的声响又敲击了——挺身站好,我预备接受难以接受的时刻,跟随职工去到走廊尽头的某处停尸间。不料一问之下,众人立即压低嗓音踊跃应声:“就在这里,就在这里。”——很久后我还记得那凄凉温馨的一刻,仿佛家人引你进入内室,探看卧床的人——在背衬灵位的落地帷幔右端,有一角被掀开了,显然那是昨天以来大家走熟的位置,我们鱼贯而入。
前厅的灯光透进帷幔,原来这里还有一方小小的隔间,幽暗僻静。众人让开了,我一眼看见地面正中那具低矮的灵床,玻璃罩里,就是他:缩得那么小,小得像是婴孩——你确知那个人死了,和你寻到他,亲眼见他死在那里,是两种感觉,两种感觉,都无法描述啊——我只记得有盏灯直照着他的脸,但此刻想不起那小灯安在哪个位置。
被闷着的敲打又开始了,这回不是一下,而是,均匀地,一下接一下,渐猛渐强。几步走近灵床,我躬身贴近玻璃罩看,拼命贴近,近到只能额头抵着玻璃,为了看清木心。不是惊怵与痛楚——或者有甚于此——只是,被当面阻挡:被坚硬的玻璃,被这张脸的一动不动,迎面阻挡。
他的假牙未能及时嵌入,内卷的嘴现在紧闭了,下巴布满仍未剃除的胡须。一顶帽子很不安妥地扣在颅顶,大约难以从后脑塞好,以致帽檐前倾,遮没额与眉。黑呢大衣领口交叉着那条我在纽约见惯的灰蓝格子围巾。
我呆呆地看。原以为机器房的一幕已是最为不忍的记忆,现在我宁愿先生仍然喘着,涨红脸,生气勃勃地昏迷。
完了。无可辩驳的完结。可恨的玻璃罩。当我嗔目凝视,冰柜内壁的铁皮格子发出间歇启动的冷气声响,在均匀的声响中,先生一动不动,一动不动。
喂!木心!咱们老交情呢,怎会弄到这步田地,怎会像隔着菜市场货柜的玻璃那样,才能给我看清啊。
两床鲜黄与艳红的丝绸绣花被在冰柜内垫盖着先生。向宏解释,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包裹,当地乡俗便是这样……事后我才明白:其他亡者必是存在停尸间,昨晨先生移入后,馆方格外优待,在告别仪式前将遗体单独存于这电动冰柜装置的灵床,以示区隔,以便瞻看,也为缓解亲友的心伤。这实在是本乡能够做到的至善了,但我骤然发怒喊叫:“先生一辈子不肯随俗啊。”
夜里九点多钟。大家就这么站着,看我昏怒。先生平躺着。“要经常想到死。”是啊,屋子里现在就是死亡。我坚持叫嚣不可以这样子:假牙要装上,胡须剃净,头发梳好,不要这顶帽子,拿走丝绸被盖——他们说,装殓师明天才能来——然后如少年时在派出所闹场般,我诘问这小房间难道就是告别厅吗?!众人活泛了:不是啊不是啊,随即涌出小厅,领我摸黑去到馆内最大的告别厅。这厅堂总有两百平方米吧,因为空大,更其寒冷。当值工人跟来,摁了开关,成排日光灯依次放亮:四壁的帷幔与假花阵显现了。有如寻衅未果,我颓然冷静下来。
十点钟了。留守的青年夜里睡哪儿?大厅的灯关灭了,他们一个个没入黑影,回向那座存放冰柜的小厅。
半小时后我与向宏赶回乌镇。车入东栅镇口,略一心惊:晚晴小筑门外停满公司的轿车,保安进出走动,像是凶案现场,大墙面展开白底黑字的布幅“木心先生悼念处”——全部完结了。不到两个月,我一步步闯入未经想象的场景。前年先生尚健,还能步出门外等我,驼着背,白发苍苍:我看他身影就知道他委屈,嫌我迟来而让他久等了。“喔哟——路上怎样?”这就是他的责备。要是瞧见今晚家门口保安走动,他会非常害怕。
两条黄狗迎出来,旋即跳开。庭院树丛已满缀单枝的黄菊,走廊两侧青砖地面也等距排开了小小的盆栽。这里平日僻静无人,现在保安巡逡着,吃饭间门口横着来宾签到的小桌,一周前我还在里面独自翻阅先生的稿本,此刻望进去,条桌边围满葬礼接待的年轻员工;灵堂方位指示牌在每一转角竖着,如乌镇景区宾馆的小牌,形制玲珑。楼梯转角暗影中停着去年才为先生购置的轮椅,折拢着。小代说,夜饭后先生会要求坐进去在回廊里给推那么一阵子,以为乐事,“像小孩子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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