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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龙殿里,自己坐在大殿台上正中。台左边空一个位子,是天父耶和华的宝座。台右边空一个位子,是天兄耶稣的宝座。台下左边摆一个矮几,是幼西王之几。台下右边同样地摆一个矮几,是幼南王之几。幼西王、幼南王年纪都小,不要他们朝拜,但为他们留两个位子,表示对为天国捐躯的西王和南王的尊崇。每当想起在最艰难的年代,南王冯云山和西王萧朝贵与自己同甘共苦的情景,天王便黯然神伤,心里很是感激这两个既忠诚又有才干的兄弟。因此决定把这两个幼王的座位摆在最前面。靠着幼西王后面的,依次为东王,翼王,天、地、春、夏、秋、冬各位正丞相,又正丞相;靠着幼南王后面的依次是北王,天、地、春、夏、秋、冬各位副丞相,又副丞相。这之后,按官职大小,两边依次排着检点、指挥、将军,等等。设计好后,天王亲自绘出一幅天国朝主图。他对这幅图很满意。
再就是开科取士。一提起考试,天王就有一股冲天怒气,有时这种怒气发作起来,他恨不得杀尽天下考官。偶尔夜深人静,他想起自己为何扯旗造反,走上与大清王朝作对这条路,说到底,怕就是因为考场上屡屡受挫的缘故吧!倘若那时府试、乡试、会试节节顺利,可能就没有今天的天王了。即使做了万民之主的天王,洪秀全一旦想起那些伤心失意的往事,心里仍然会浮起一种因为被人瞧不起而产生的悲哀——
洪秀全出生在广东花县官禄布一个农民家里,父兄都以耕田为业,全家省吃俭用,供洪秀全读书。秀全从小天资聪颖,读书过目不忘。因家贫,十六岁辍学,助父兄耕田。十八岁受聘为本村塾师,第二年,他到广州参加府试,但没有考取。二十五岁那年,又去广州参加秀才考试。在广州,他认识一个名叫梁发的传教士。梁发给他一本《劝世良言》,他回到寓所细细读了一遍,觉得很有趣味。但那时他并不想洗礼做教徒,他要做孔孟的信徒,通过科举爬上去,最后当尚书,当大学士。谁知榜发,再次落选。这个打击非同小可,他当时昏厥在地。被同乡送回家后,在床上足足躺了四十天,成天发高烧讲胡话。家里为他准备好了棺材,只是还有一口气,不忍心装进去。第四十一天早上,他醒过来了。二十八岁那年和三十二岁那年,他又两次到广州应试,两次皆报罢。待到第四次名落孙山时,心高气傲的洪秀全气得脸发白、唇发紫。他当天就烧掉家藏的全部“四书”“五经”和诸如《闱墨观止》之类的书,愤然地对族弟洪仁玕说:“满洲人主持的考试我再也不参加了,日后我要自己开科取士,气死那些混账东西!”后来,他索性连孔子的牌位也砸掉,出走到广西贵平一带,和冯云山、杨秀清、萧朝贵、韦昌辉、石达开六人结为异姓兄弟,将梁发送的《劝世良言》加以发挥,在广西紫荆山组织拜上帝会,发展会众,积极筹备起义。那时,六兄弟对着天父天兄起誓,日后成功了,六人坐江山,都称王。洪秀全还特别提出,每年于各人生日那天开科取士,在天下读书人面前出这口怨气……
“今日成功了,六人共坐江山的誓言可以不必兑现,但开科取士,则非实行不可!”天王在心里狠狠地说。
连日来,金陵城里摆开成千上万桌庆功酒。拜上帝会的人们在尽情享受小天堂的幸福,虔诚感激天父天兄的恩赐。天王宫金龙殿里,天王也摆了二十桌酒,把他当年在广西传道时最亲密的袍泽和这两年劳苦功高的高级将领们请来,他要亲自犒劳这批兄弟,并向他们宣布几项重大国策。
这批兄弟暂时还不需要山珍海味,他们最喜欢吃什么,天王清楚。每张桌上,天王特赐三大碗菜:一大碗油焖狗肉,一大碗爆炒狗内脏,一大碗狗肉炖萝卜汤。果然,入席者人人称赞天王知心贴己。山呼万岁后,便大嚼大喝起来。酒过三巡,一个个都微有醉意了。天王站起,几句祝酒辞说过后,庄严宣告:“天父天兄天王太平天国将都城天京定在金陵。”全体起立,高声拥护,纷纷举杯庆祝,齐声称赞天王的英明。接着天王命人将天国朝主图悬挂起来,定于二月初一日按此朝拜。金龙殿里醉醺醺的功臣们,几乎没有一个人去看它一眼,又一齐起立,高呼万岁,狂欢通过。最后,天王以洪亮的声音郑重宣告:
“从今年起,天国将在天京和各省开科取士。科试分天试、东试、北试和翼试。每年开四科,每科分别取状元、榜眼、探花一名和进士若干名,为国选贤,让天下有真才实学的读书人,都有出人头地的一天。”
又是一阵欢呼声。在醉眼蒙眬的酒席桌上,天王的三大国策,像春风吹过秧田一样,畅行无阻地通过了。天王醉了,功臣们醉了,整个金龙殿都醉了。没醉的人只有两个:一是东王,一是翼王。
东王揽权,翼王献策
由江宁将军衙门改建的东王府,是太平天国实际上的最高权力机关。天国大大小小的政令均由这里发出,各处禀报、奏本也都递往这里。东王杨秀清事事躬亲,日理万机。
杨秀清五岁丧母,九岁丧父,由伯父杨庆善收留,十二岁便在平隘山上烧炭糊口,是太平军诸王中最贫苦的人。他从小聪明过人,精力充沛。十年的传道、建会及战争生涯,磨炼出他极为强悍的性格,培养出他非凡的组织才能,锻炼出他指挥打仗、处理政事的杰出本领,也赋予他机巧权变的出众聪明。他虽不识字,但身边有十多个承宣为他服务:阅读报告、汇报情况、传达命令、起草文件。所有该办的事,他都以极高的效率处理得有条不紊。
这些日子来,杨秀清主要办了这样几件大事。第一件事,是定下天王宫及东、北、翼和幼南、幼西各王府的建制。第二件事,安置随军进入天京的眷属和留在城内未走的十余万百姓。东王在原来男营、女营的基础上设置男馆、女馆。每馆二十五人,设馆长一人;十馆为一卒,设卒长一人;十卒为一旅,设旅长一人;十旅为一师,设师帅一人。另设童子馆、残废馆、敬老馆,安置小孩及老弱病残。按馆分配劳作,发放口粮。天王在武昌许下的进了小天堂就夫妻团聚的诺言,暂时不能兑现。许多人虽有不满,但一时只得遵守。因为东王的禁令很严,自从杀了几对偷偷聚会的夫妻后,大家都害怕,只得忍受着。第三件,建立各种为王宫王府、军队和百姓服务的工商衙门,如圣库、圣粮仓、铅码衙、弓箭衙、红粉衙、豆腐衙、茶心衙、竖斩衙、提报衙、人医衙、兽医衙、织染衙等等。这些衙门全由东王府直接掌管,归天国所有,任何人不得开办。
这几件大事办好后,天京城便纳入了正轨,刚进城时的混乱局面已不复存在。人人无失业,个个有衣食,各级官员的意图,都能在所辖区内得到有效的贯彻。阖城都听东王的号令,万众齐心,犹如一人。不久,林凤祥、李开芳、罗大纲等人又克复镇江、扬州。喜讯传来,人心振奋。天国的事业在蒸蒸日上,欣欣向荣。
杨秀清心里很明白,天国不能只局限于一隅之地,它要发展到全国去。当天京城内部署已定的时候,对外的征战,便应该在议事的日程中占第一位了,北征和西征的决策必须立即定下来。
杨秀清和洪秀全不同。他内心深处,从来就没有天父天兄的位置。他不相信真的有什么天父天兄,也不相信洪秀全是天父的次子,自己是天父的四子这一类无稽之谈。他参加拜上帝会,信仰天父上帝,只不过是利用他们而已。要办大事,就得有很多人,人多了,就要有组织;维系这个组织,就要有信仰。至于这个信仰是真理还是谬误,暂时可不管,只要大家相信就可以了。杨秀清拜上帝,其实不过如此而已。他也知道,诸王中,除冯云山以外,萧朝贵、韦昌辉、石达开也和自己差不多,都明白神道设教的作用。不过,他也从不点破。杨秀清表面上显得比天王的信仰还要虔诚,以至于天父对他的宠爱,似乎超过了天王。他几次装扮成天父下凡的附身,居然使天王完全相信。想到这里,他不禁冷笑起来。
北征和西征是天国成立后最大的军事决策。东王清楚,北征是对清妖的犁庭扫穴之举,按道理应该是天王御驾亲征。但是,天王已在王宫里安富尊荣,再也不想亲冒矢石了。东王不去劝天王,他心里正是希望天王不出征。他知道,天王之所以能进小天堂,完全是自己的功劳。论功行赏,自己才最有资格坐在金龙殿里,接受群臣的山呼万岁。不过,他也知道,天王毕竟是拜上帝会的创始人,两广老兄弟对他的崇拜超过了自己。眼下若抢着坐金龙殿,老兄弟们是决不会答应的。如果天王这次御驾亲自北征,成功后,威望就会更高,今生今世自己就将永远坐不了金龙殿。天王提出让林凤祥、李开芳带人马从扬州出发,北上幽燕,东王完全赞同。林、李一直是萧朝贵的部下,不是自己的嫡系,正好让他们出去。杨秀清料定北征不会顺利,一万人也太少了。过段时期,待天京城内各方经营妥帖,将天王完全架空后,自己再指挥大军渡江北上,拿下北京。到那时,不怕洪秀全不让位。
连日来,翼王石达开很忧虑。北征西征,这个保卫胜利成果、发展天国事业的头号决策,天王似乎并没有把它摆在重要的地位上。据说北征的是林凤祥、李开芳,西征的事还没有消息。他两次到天王宫去晋谒天王,但都被挡了回来。天王因身体不适,所有人都不见。今天,翼王第三次来到天王宫。天王宫门口已新竖起一块高大的石碑,上刻四行字:“大小众臣工,到此止行踪。有诏方准进,否则云雪中。”他感到惊诧,但不得不停步。自己并非奉诏,如何能见到天王呢?正在思忖中,一个女承宣过来,见是翼王,忙下跪拜见。翼王要她回宫代请诏命,说有要事禀告。女承宣去后不久,王宫传命,天王诏命翼王进宫。
自进入天王宫后,东王、北王又相继送来十二名美女,全是江南娇娃。天王大喜,都封为王娘。自此天天锦衣玉食,夜夜洞房新婚,耳中笙歌如天上仙乐,眼前曼舞似杨柳曳枝。
天王对这种生活已十分满足了,他的脚再也不迈出天王宫一步,怕刺客暗杀;昔日铁马金戈的岁月,已成为十分遥远的记忆了。洪秀全知道达胞这是第三次来天王宫,不知他有何事,若再阻挡,又恐伤了兄弟间的和气,他无可奈何地传旨召见。
“达胞,你有何事,这般急着要进宫?”
“二兄,北征的阵营要加强,最好二兄亲征。”石达开开门见山,直陈来意。
洪秀全心里不大高兴,慢慢地说:“北征已决定由林凤祥、李开芳带一万人马,阵营已不弱了。当年我们在金田起义时,才不过几千人。有天父天兄的庇佑,不用我亲自出马也会胜利的。”
“二兄,北伐幽燕,比不得浮江而下,清妖重心向来在北方,长江以北,必定防守森严,且兄弟们都是两广、两湖一带人,不服水土,林、李此行困难会不小。倘若北征有个三长两短,定会长清妖之志气,而灭我天国之威风。”石达开忧心忡忡地说。
“哈哈哈!”天王一阵大笑,“达胞,你过虑了。从岳州到天京,时间不过三个月,大军发展到两百万之众,所过城池,望风归附,旌旗指处,江山易主,所仗者何?难道是我们自己的力量吗?这是天父天兄的旨意!凤祥、开芳必然旗开得胜,一路凯歌。达胞,你就等着看捷报吧!”
翼王见天王如此迷信天父的力量,深感不安,但他又不能直率指出,沉吟片刻,说:“二兄,既然你不亲征,就让我代二兄往北边走一趟吧!”
天王关切地对翼王说:“达胞,这几年来你也太辛苦了,休息几个月吧!王府里侍候的人不够,朕再给你挑几个送过去。”
达开摆摆手,说:“二兄,西征之事也要早议了。芜湖、安庆、九江都是长江重镇,担负着屏蔽天京的大任。我们走后清妖又把这些城池占去了,得马上再收回来。”
秀全说:“西征一事,我早就考虑了,叫胡以晃、赖汉英和令兄祥祯率领水师五千、陆师一万前去。以晃智勇双全,汉英老成持重,祥祯勇猛善战,他们三人会合作得很好,你就放心吧!”
对于西征的安排,达开略为满意,就是兵力还欠弱了点,至少应增加一倍。这段路曾经是一条通往胜利的道路,再收回来,把握也较大。达开点点头,对秀全说:“二兄,据情报说,咸丰妖头已任命前礼部侍郎曾国藩为湖南团练大臣,正在长沙大办团练。我们起义以来,长沙是一颗顽固的钉子,围攻八十多天不能拿下。现在曾国藩又在训练新的军队,我们要多多留心才是。”
秀全笑道:“我们在长沙打了几场猛仗,贵胞也牺牲在那里,没有攻下,那不是因为他们强,而是我们主动放弃。这也是天父天兄的旨意,倘若当初不接受天父天兄的旨意主动放弃,我们就不能赢得战机,顺利进入小天堂。曾国藩不过一书生罢了,不足为虑。他长期在朝廷做官,既不谙民情,又不懂军事,成得了什么气候?团练乃乌合之众,哪能称之为军队?这一点更不必挂心。天色已晚,六弟,你今晚就不要回府了。清胞昨日送来一对熊掌,今天炖了大半天,已经炖烂了。朕今夜和你再来个一醉方休!”说罢,亲热地拉着石达开的手,向花厅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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