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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第1页）

老鬼似乎有些明白了。他抬起头看着远方，若有所思。然后，他说：&ldo;你外公就是有学历的人，他出过洋留过学，他一定会有文凭那玩意儿。&rdo;

无颜不想他想起伤心事，打断他道：&ldo;那么地府里没有学校，也没有学历的了，你在学习什么呢?&rdo;

&ldo;学习关于地狱的知识，思考死亡的问题。&rdo;老鬼高深莫测地回答。

无颜被他过度认真的态度弄得有点儿啼笑皆非，问：&ldo;那你思考到一些什么呢?&rdo;

&ldo;关于死亡，我想，死亡其实是一种方式，人的死亡方式代表了他的生存方式，换言之，一个人的生存方式决定了他的死亡方式。&rdo;

无颜渐渐收起笑容，开始思考道：&ldo;那么你认为我的死亡是什么方式?又代表什么意义呢?&rdo;

&ldo;你?你的死亡是一种假象：表面是意外，实则是自杀。&rdo;

&ldo;不，我并没有想过自杀……&rdo;

&ldo;也许当时你并没这么想，但是你的潜意识选择了要这么做，你的内心渴望毁灭，用毁灭自己来毁灭世界，拒绝你所不愿意面对的，这就是一种自杀‐‐是你的死亡方式，也是你的生存方式。&rdo;

无颜只觉心里像被重锤敲了一记似的，怦然震动。是这样吗?老鬼的话说中了她的心事，连她自己也不肯承认的心事。&ldo;一再爱上你的背影，一再相逢在梦中，即便转身也不能忘记，你是天边最远的那颗星。&rdo;她得不到令正，等不到令正，却又忘不掉令正，于是自欺欺人，于是守株待兔，于是作茧自缚。&ldo;谁的爱情不曾流泪，谁的痴心不会伤心，如果大声喊出你的名字，会不会惊飞了飘忽的流云……&rdo;

自杀，原来她的死是一种自杀。她不想看到令正和瑞秋在一起，她不愿意面对自己的失败与绝望，她大声喊出了他的名字，惊飞了天边飘忽的流云，于是，她用死来回避这个事实，她的死，其实是一种自杀!

老鬼二郎看到自己的话起了作用，愈发循循善诱：&ldo;喝过孟婆汤，你可以不再渴望和痛苦;但是不喝孟婆汤，你却可以拥有灵魂。&rdo;

&ldo;灵魂?&rdo;无颜蹙眉，&ldo;根据课本上学到的知识，灵魂是一种唯心主义的说法，其实是不存在的。&rdo;

&ldo;不存在?那我们是什么?&rdo;二郎对课本知识嗤之以鼻，接着侃侃而谈，&ldo;如果没有灵魂，一个人的生前便是虚无，死后也是虚无，生命便是两段虚无中的一小段实体，也只能是虚无‐‐那么生命的意义何在呢?&rdo;

&ldo;但这只是一种主观看法吧?没有人真正见过灵魂，它不像肉体那样可见可触，而只是一种想像。&rdo;

&ldo;没见过的就不存在吗?&rdo;老鬼呵呵地笑起来，&ldo;钟无颜，你在生前什么也看不到，可是你却相信别人告诉你的一切;现在你终于睁开眼睛，看到地狱和鬼魂了，你却说它们是虚构的。&rdo;

&ldo;但是这里只有你和我，也许你和我也只是一个梦、一个虚构，因为你我是没有经过科学验证的。没有一种科学理论承认我们的客观存在，所以，这仍然是一种主观想法，是吗?&rdo;无颜同老鬼辩论起来。她在生前一直是个伶牙俐齿的好辩才，参加过多届全国大学生辩论赛都罕有对手，没有想到，竟然在地狱里遇到了一个。

老鬼游荡地府六十年，参透生死玄机，讨论起灵魂学，那真是滔滔不绝，振振有辞，而且他所使用的技巧，完全是大学生辩论赛上的调调儿，充满了设问与反问、以及大量气势恢宏的排比句：&ldo;什么是性格?什么是思想?什么是情绪?这些都是不可触摸而客观存在的东西。那么灵魂为什么不是客观而是主观呢?理智不能控制情感，行为不可摒除记忆，命令也不能禁止欲望，这是为什么?灵魂!因为人是有灵魂的，生前灵肉一体，死后灵魂则自由。死亡并不代表消失，就像生命也不完全代表存在一样。&rdo;

&ldo;如果你的说法成立，人生前为人，死后为鬼，世界便不能循环，生死也无法更替，那么，人世间岂非充满了这些看不到的灵魂?&rdo;

&ldo;也未必。有些人在生前也没有独立的灵魂，死后便只好连灵魂一并死去，他们的灵魂不足以脱离肉体而存在。&rdo;老鬼颇为自矜，&ldo;而且，肉体的生命是有期限的，灵魂也一样，也不是永远不灭的。人有寿夭，鬼有强弱，它们大多存不了太久。但是我的想念和欲望太强烈了，它们让我的灵魂支撑了六十年，已经很累了。而我还将继续支撑下去，直到大限来临。&rdo;

无颜有些默然，六十年的等待，只为了一个爱的答案。而爱与死亡，难道不是一样的虚无吗?也许二郎的话是对的，看不见并不代表不存在。鬼魂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和爱情一样的东西，你看不见，但是只要你相信，它就存在。无颜在心里默默地苦笑了一下，难怪人们要说&ldo;婚姻如坟墓&rdo;呢。

&ldo;现在，你还要喝孟婆汤吗?&rdo;老鬼二郎问，&ldo;大多数人都宁可为了一碗孟婆汤把灵魂出卖了。但是你，你是钟无颜，你有这么强烈的爱和恨，你真的要忘记一切吗?&rdo;

&ldo;或者，我根本不应该记得那一切。&rdo;无颜叹息，&ldo;你和我外婆，至少轰轰烈烈地爱过，甚至计划私奔，你等她，总还是值得的;而我，根本就是一场单恋，即使我记得那爱情，又有什么意义呢?我已经自杀一次了，这不就说明我已经决定停止爱他了吗?那又何必保留着爱的记忆?&rdo;

&ldo;不对。你选择死亡，不是因为想要停止爱情，或已经决定不再爱他，恰恰相反，是因为爱得太深、太强烈，强烈到无从表示，于是以死亡的形式来延续和升华，这是对死亡形式的另一个层面的解释，或许比自杀的说法显得稍微积极些。&rdo;

&ldo;哗，真是你想怎么说都行啊。&rdo;无颜简直要对老鬼的善辩顶礼膜拜了，&ldo;怎么这么快你就变了说法?&rdo;

老鬼呵呵笑着，指点无颜看对面那个正往奈何桥上索汤喝的新鬼，那只鬼还很年轻，一头长发，满脸烟容，走路如游魂，没等煎过已经像下了油锅的样子，一望可知是因吸毒致死。老鬼说：&ldo;活着的人以吸毒来忘记痛苦，死去的人借孟婆汤安慰饥渴。其实都一样。吸毒的人在吸毒的时候会以为自己上了天堂，但是周围的人却看着他说&lso;啊，这个人在地狱里&rso;。这说明什么呢?对我这个真正在地狱里生活了六十年的老鬼来说，他还在人间‐‐这就是辩证。所以说，任何事都可以从两方面解释，包括爱情和死亡。&rdo;

无颜已经对二郎佩服得五体投地。她远远地望着奈何桥，望着桥上的孟婆，望着孟婆手中的汤盏，看一个又一个的新鬼失魂落魄地走来，向她讨一盏汤，一仰而尽，再失魂落魄地走开。她看到一对殉情的恋人，上奈何桥都要手牵着手，然而喝过一碗孟婆汤后却各行各路，形同生人。

不，她不要这样的残忍，她不要忘记令正，即使他带给她的痛苦远大于快乐，但痛楚于她也是难得的痛楚。人们不会因为多刺就放弃玫瑰，又为什么要因为疼痛而拒绝爱情，或者是爱情的记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