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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阿圆环视四周。钟书的眼镜没了,鞋也没了。前舱的四壁好像都是装东西的壁柜,我们不敢打开看。近船头处,放着一个大石礅。大概是镇船的。
阿圆忽然说:&ldo;啊呀,糟糕了,妈妈,我今天有课的,全忘了!明天得到学校去一遭。&rdo;
我说:&ldo;去了也来不及了。&rdo;
&ldo;我从来没旷过课。他们准会来电话。哎,还得补课呢。今晚得回去给系里通个电话。&rdo;
阿圆要回去,就剩我一人住客栈了。我往常自以为很独立,这时才觉得自己像一枝爬藤草。可是我也不能拉住阿圆不放。好在手续都已办完,客栈离船不远。
我叹口气说:&ldo;你该提早退休,就说爸爸老了,妈妈糊涂了,你负担太重了。你编的教材才出版了上册,还有下册没写呢。&rdo;
阿圆说:&ldo;妈妈你不懂。一面教,一面才会有新的发现,才能修改添补。出版的那个上册还得大修大改呢‐‐妈妈,你老盼我退休,只怕再过三年五年也退不成。&rdo;
我自己惭愧,只有我是个多余的人。我默然。太阳已经越过船身。我轻声说:&ldo;太阳照进前舱,我们就得回客栈,如果爸爸还不醒……&rdo;我摸摸袖口的别针,忙止口不问。
&ldo;叫醒他。&rdo;阿圆有决断,她像爸爸。
钟书好像还在沉沉酣睡。云后一轮血红的太阳,还没照到床头,钟书忽然睁开眼睛,看着我们,安慰自己似的念着我们的名字:季康,圆圆。我们忙告诉他,太阳照进前舱,我们就得回客栈。阿圆说:&ldo;我每星期会来看你。妈妈每天来陪你。这里很安静。&rdo;
钟书说:&ldo;都听见了。&rdo;他耳朵特灵,他睡着也只是半睡。这时他忽把紧闭的嘴拉成一条直线,扯出一丝淘气的笑,怪有意思地看着我说:&ldo;绛,还做梦吗?&rdo;
我愣了一下,茫然说:&ldo;我这会儿就好像做梦呢。&rdo;嘴里这么回答,却知道自己是没有回答。我一时摸不着头脑。
阿圆站起身说:&ldo;我们该走了。爸爸,我星期天来看你,妈妈明天就来。&rdo;
钟书说:&ldo;走吧。&rdo;
我说了声:&ldo;明天见,好好睡。&rdo;我们忙到后舱穿上鞋。我先上跳板,牵着阿圆。她只会横着一步一步过。我们下船,又走上驿道。两人忙忙地赶回客栈,因为路不好走,我又走不快。
到了客栈,阿圆说:&ldo;妈妈,我很想陪你,但是我得赶回家打个电话,还得安排补课……妈妈,你一个人了……&rdo;她舍不得撇下我。
我认为客栈离船不远,虽然心上很没着落,却不忍拖累阿圆。我说:&ldo;你放心吧,我走得很稳了。你来不及吃晚饭,干脆赶早回去,再迟就堵车了。&rdo;
我们一进客栈的门,大门就上闩。
阿圆说:&ldo;娘,你走路小心,宁可慢。&rdo;我说:&ldo;放心,你早点睡。&rdo;她答应了一声,匆匆从后门出去,后门也立即关上。这前后门都把得很紧。
我仍旧坐在楼梯下的小饭桌上,等开晚饭。我要了一份清淡的晚餐,坐着四顾观看。店里有个柜台,还有个大灶,掌柜一人,还有伙计几人,其中一个女的很和善。我们微笑招呼。我发现柜台对面有个窗口,旁边有一个大转盘,茶水、点心、饭菜都从这个转盘转出去。窗口有东西挡着,我午饭时没看见。我对女人说,&ldo;那边忙着呢,我不着急。&rdo;那女人就向我解释,外面是南北向的道路上招徕顾客的点心铺,也供茶水、也供便饭。我指指楼上,没敢开口。她说,楼上堆货,管店的也住楼上。没别的客人。
楼上,我的客房连着个盥洗室,很干净。我的手提包已经在客房里了。我走得很累,上床就睡着。
我睡着就变成了一个梦,很轻灵。我想到高处去看看河边的船。转念间,我已在客栈外边路灯的电杆顶上。驿道那边的河看不见,停在河边的船当然也看不见,船上并没有灯火。客栈南边却是好看,闪亮着红灯、绿灯、黄灯、蓝灯各色灯光,是万家灯火的不夜城,是北京。三里河在哪儿呢?转念间我已在家中卧室窗前的柏树顶上,全屋是黑的,阿圆不知在哪条街上,哪辆公交车上。明天我们的女婿要来吃早点的,他知道我们家的事吗?转念间我又到了西石曹阿圆的婆家。屋里几间房都亮着灯。呀!阿圆刚放下电话听筒,过来坐在饭桌前。她婆婆坐在她旁边。我的女婿给阿圆舀了一碗汤,叫她喝汤,一面问:
&ldo;我能去看看他们吗?&rdo;
&ldo;不能,只许妈妈和我两个。&rdo;
她婆婆说:&ldo;你搬回来住吧。&rdo;
阿圆说:&ldo;书都在那边呢,那边离学校近。我吃了晚饭就得过那边去。&rdo;
我依傍着阿圆,听着他们谈话,然后随阿圆又上车回到三里河。她洗完澡还不睡,备课到夜深。我这个梦虽然轻灵,却是万般无能,我都没法催圆圆早睡。梦也累了。我停在自己床头贴近衣柜的角落里歇着,觉得自己化淡了。化为乌有了。
我睁眼,身在客栈的床上,手脚倒是休息过来了。我吃过早饭,忙忙地赶路,指望早些上船陪钟书。昨天走过的路约略记得,可是斜坡下面的船却没有了。
这下子我可慌了。我没想想,船在水里,当然会走的。走多远了呢?身边没个可以商量的人了。一个人怯怯地,生怕走急了绊倒了怎么办,又怕错失了河里的船,更怕走慢了赶不上那只船。步步留心地走,留心地找,之间驿道左侧又出现一座客栈,不敢错过,就进去吃饭休息。客栈是一摸一样的客栈,只是掌柜和伙计换了人。我带着牌子进去,好似老主顾。我洗了手又复赶路,心上惶惶然。幸好不多远就望见驿道右边的斜坡,311号的船照模照样地停在坡下。我走过跳板上船,在后舱脱鞋,钟书半坐半躺地靠在枕上等我呢。
他问:&ldo;阿圆呢?&rdo;
&ldo;到学校去了。&rdo;
我照样盘腿坐在他床前,摸他的脑门子,温度正常,颈间光滑滑地。他枕上还搭着他自己的手绢,显然又洗过了。他神情已很安定,只是面容憔悴,一下子瘦了很多。
他说:&ldo;我等了你好半天了。&rdo;
我告诉他走路怕跌,走不快。
我把自己变了梦所看到的阿圆,当作真事一一告诉。他很关心地听着,并不问我怎会知道。他等我已经等累了,疲倦得闭上眼睛。我梦里也累,又走得累,也紧张得累。我也闭上眼,把头枕在他的床边。这样陪着他,心里挺安顿。到应该下船的时候,我起身说,该回去了,他说:&ldo;明天见,别着急,走路小心。&rdo;我就一步步走回客栈。
但是,我心上有个老大的疙瘩。阿圆是否和我一样糊涂,以为船老停在原处不动?船大概走了一夜,星期天阿圆到哪个客栈来找我呢?
客栈确是&ldo;一条龙&rdo;,我的手提包已移入另一个客栈的客房。我照模照样又过了一夜,照模照样又变成一个梦,随着阿圆打转,又照模照样,走过了另一个客栈,又找到钟书的船。他照样在等我,我也照样儿陪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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