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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第1页）

这附近没有其他日本机构或商铺，如果说能和日本人扯上什么关系的话，那就只可能是住在这家大华饭店的客人了。

他信步走进旅店，径直来到柜台前。接待见他西装革履，气质不凡，赶紧过来招呼。许一城懒得跟他废话，把一枚铜元&ldo;啪&rdo;地扣在台面上，用手拢住：&ldo;你们这里，最近住了什么日本客人？&rdo;

接待大概早就见惯了这种场面，笑眯眯地把账本往上一搭，另外一只手在账本下把铜洋迅速抠走：&ldo;最近政局不太稳当，来的人少。现在住的只有一个日本考察团，东京帝国大学的，个个戴着厚底眼镜。&rdo;

&ldo;哦？&rdo;许一城眉头一皱，&ldo;他们是来做什么的？&rdo;

接待没回答，只是把账本磕了磕台面。许一城又递过去一枚铜元，他才说道：&ldo;听说是来中国考察啥古迹的，我帮他们扛过行李箱，中间掉地上一次，里头装的全是地图。&rdo;他一指，&ldo;喏，那位就是团里头的教授。&rdo;

许一城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大华饭店一层是个咖啡厅，里头靠窗的沙发上坐着一个穿和服的日本人，对面坐了个戴瓜皮帽的中国人，唾沫横飞地跟他白乎着。

许一城悄悄走过去，看到原来两人玩赏的是一把竹杖。这把竹杖高约七十公分，粗细恰好一掌可握，竹节稀疏，上面还缀着如同泪痕一样的紫斑。最奇的是，每一节上的竹面有微微凸起，如同佛面一样。一根竹杖分了五节，就是五个佛面，倒真是件精致的奇物。

那位日本人头很大，脖子却很纤细，宽阔光滑的额头向前凸起，发际线却拼命靠后，让他看起来总是一副把身子前探的好奇姿态。他双手捧着那把竹杖，厚厚的镜片后眼神略显呆滞，不知是被震惊，还是心存疑虑。

那个中国人说：&ldo;您尽可放心，我骗谁也不敢骗大日本帝国的教授呀。这湘妃佛面竹杖，可真是一件稀罕物。您看见那上头的紫晕了没？那是极品湘妃泪竹，几百年也长不出一根来……&rdo;那人正说到兴头，听到旁边传来一声嗤笑。他侧脸看到许一城在旁边似笑非笑，大为不满，挥了挥手说：&ldo;快走开！&rdo;

许一城没理他，对那日本教授道：&ldo;这位先生，你可要上当了。&rdo;那人大怒：&ldo;你扯啥呢扯？&rdo;许一城也不客气，拿起那杖，拿指头点了点竹面上的紫晕泪痕道：&ldo;这泪斑可不是长出来的，是点出来的。新竹刚生时点了几处苔钱封固，长成以后用糙穰洗下苔钱，斑点就出来了，是不是？&rdo;

那人一时语塞，嘴里却不肯服输。许一城道：&ldo;真正的泪痕，深入竹质；点出来的泪痕，浮于竹皮。咱们打个赌，我把这竹杖撅断了，看它的断面有没有紫晕。如果是真的，我照价赔偿；如果是假的，咱们去日本大使馆说个明白，如何？&rdo;

那人连忙转脸对那日本教授道：&ldo;您可别听这小子胡说，他懂个屁，我可是出身五脉。五脉您听过吗？明眼梅花……&rdo;

那位教授抬起手，把竹杖双手奉还，用生硬的中文道：&ldo;佛面杖，俗称定光佛杖，宋代产于龙岩、永定、武平等地。苏轼曾经送过一杖给罗浮长老，留下两句诗，&lso;十方三界世尊面，都在东坡掌握中。&rso;&rdo;

龙岩、永定、武平在福建，自然跟湖南的湘妃竹没什么关系，这位教授言辞暧昧不愿直言拒绝，就背诵佛面杖的典故，等于是委婉地回绝了。许一城和那男子都没料到，这个日本人汉学功底如此深厚。他虽没有鉴别泪痕的古董知识，但靠着精熟典籍，从另一个角度点出了破绽。

那男子面色一红，二话不说，拿起竹杖转身就走。临走之前，他还狠狠瞪了许一城一眼，呸了一声：&ldo;不帮中国人，反倒帮日本人，狗汉jian！&rdo;许一城一时有些哭笑不得，不过也没去追究。这种骗子太常见了，专门在高级旅店附近混，拿假货哄骗外国人。

日本教授起身鞠躬致谢：&ldo;我正发愁如何让他离开，您能来帮忙真是太好了。&rdo;

许一城心想这个家伙倒真是个老实人，对骗子也这么彬彬有礼。他摆手笑道：&ldo;没什么，我这个人见不得假物，所以一时没忍住，不知有没有打扰到您。&rdo;日本教授双手递上一张名片，名片颇为朴素，上面只有四个字：&ldo;木户有三&rdo;。许一城把名片收好，双手抱拳：&ldo;不好意思，我没名片。我叫许一城，在清华学校读考古。&rdo;

听到考古二字，木户有三的眼神倏然亮了起来。他热情地请许一城在对面坐下，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考古的事情来。原来木户有三是东京帝国大学的考古学专业教授，这次和其他几名学者受邀加入支那风土考察团，准备考察中国西北一带的古代遗迹，三月下旬刚到北京。因为政局动荡的缘故，暂时还没出发。

一听到&ldo;风土&rdo;二字，许一城心中一跳，连忙拿出誊画的那个风土标记，木户教授一看就点头：&ldo;没错，这是支那风土研究会的标记。&rdo;

&ldo;那是什么团体？&rdo;

&ldo;是一个基金会，和京都东方文化研究所、东亚考古学会、东亚文化协会差不多，致力于挖掘、保存和研究东亚地区历史的学术团体。我们这次考察活动能够成行，全靠了他们的好意资助。&rdo;

这就对了，许一城心想。陈维礼使用的信纸，是这个考察团从日本带来的，上面留下的印痕，则是赞助者支那风土研究会。

如此看来，陈维礼的死，以及他舍命要传递出的信息，恐怕和这个考察团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许一城表面上没说什么，心中一阵冷笑。日本人从甲午开始，就垂涎着中国的文化。这些年来，打着考古旗号来中国的日本人如过江之鲫，不是盗掘坟墓遗址就是搜购古籍文物，几乎都成了公开的秘密。这位木户有三教授是个书呆子，可他所在的这个考察团，动机就未必纯洁了。

&ldo;你们这次的考察对象，是古代的陵墓墓葬吗？&rdo;许一城问。在陈维礼那张纸上，唯一可辨认的字，就是一个&ldo;陵&rdo;字。以日本人的贪婪程度，恐怕这是最吸引他们的东西。

木户教授丝毫都不隐瞒：&ldo;是的，我们希望至少能有一次挖掘考察，最好是汉墓或者唐墓。&rdo;

许一城忍不住道：&ldo;你们不觉得这是一种偷窃吗？&rdo;

木户教授很奇怪地看着许一城：&ldo;许君你问这样的问题可真是太奇怪了。我们的挖掘完全合乎学术规范，这些都是东亚历史的宝贵财富，如果我们不尽快，你们中国的军阀会把它们彻底毁掉的。&rdo;

&ldo;可这归根到底还是偷窃。&rdo;

&ldo;历史可不是某个人、某个团体或国家的专属物，它属于全体人民。让怀有感激之心的学者来研究，结出硕果，总比毁在那些贪婪之徒手里要好，这就是我的想法。&rdo;

许一城盯着木户教授，后者的眼神没有丝毫愧疚，也不含任何贪婪。他意识到，木户教授是真正意义上的那种学痴，在这个人心目中恐怕没什么民族、政治的概念，只有自己的研究课题才是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