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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宽又点着了旱烟袋,深表同情地点点头。
“你看,牛娃过河找他表哥去了。”马驹说,“你老哥嘴里不说,心里咋想呢?我走了,牛娃撂套了,你……”
“你甭管我,我反正一时不会离开冯家滩。”德宽说,“牛娃走了,我临时在三队先撑住局面,你顺顺当当去工作。过后,我跟景藩叔商量……”
马驹看了一眼德宽,心里更难受了。这个老成的好人,还相信爸爸给他说的话,等待给他安排三队的工作哩;他哪里知道,爸爸也早已打定到奶牛场去的主意了。
月亮在南塬的平顶上空运行,河川一片蛙声,两个朋友坐在砖场边的场塄上,想着自己的心事。
“唉!说心里话……”德宽动情地说,“我心里明白自个在那个秤星上吊着。我的思想不高,面情又太软,当你的帮手凑合,当正头儿主事不行。牛娃倔豆儿脾气,也难弄。我心里明白,你走了,俺俩都不好弄……这不是老哥当面给你说骚情话,是实情。按咱三队目下的局面,着实离不得你。你看,现时地虽说分了,一人分得不足一亩地,哪一家没有两三个劳力?亩地不够一个人干,劳力闲下做啥?有些眼隙稠的人能挣钱,好多人寻不下挣钱门道哩。咱办砖场,好多社员要把娃子塞进砖场来,就是给娃寻活儿干哩。咱办种牛场,好些人等着养牛犊哩,咱给社员找下活路了,社员高兴哩……我已经想过了,我能撑住的话,尽量撑住干;实在撑不住了……活人总不会叫尿憋死!我有我的特长哩。我到集镇上去摆个小摊儿,修自行车,钟表,半导体……你甭考虑我,现时政策宽了,活套多了。”
原来打的是散伙撤摊的主意啊!马驹的心猛然被什么东西紧紧地揪住了。牛娃已经一拍屁股,过河找表兄帮工去了,德宽也已谋划着下一步到河西镇上去摆一个修理小家什的摊儿,只有来娃还实心实意地在给自己砌喂牛的垫脚砖,德宽叫他放心地去县上工作,不过是出于他的好心人的面情罢了。
他心里有点酸渍渍的味道,瞅着坐在身旁的德宽,胖胖的脸上现在有一丝淡淡的哀愁。生活中忍受过过多艰辛的人,这种哀愁就又显示着一种麻木和无所谓的神色了。他同情德宽这位忠厚的兄长……
德宽年轻的时候,可没有现在这样胖,四方脸上一对睫毛很长的大眼睛,是冯家滩最俊的一个小伙子。六十年代的中学毕业生,学习好,品行好,性格也温柔,结结实实迷住了邻村同学兰兰,死活都要跟德宽结婚。她的父母和哥哥劝不下,骂不回心,打也不顶用。兰兰和德宽领了结婚证,连任何仪式也没举办,就和德宽在一个屋里过日月了。她和德宽结婚十六七年了,没有回过娘家,娃娃们至今不认得姥姥和舅舅——德宽一直得不到岳父岳母的承认(老丈人执意要把女儿嫁给一位收入优惠的司机,根本不把穷得缺吃少穿的德宽放在眼角里)。
德宽拼命在队里劳动,凡是队里肯出大工分的苦活脏活,他抢着去干,千方百计想着把自家的日月过得好些,让兰兰和孩子生活得好些,不在她跟自己生活一场,也在老丈人面前争一口气。可是结婚多年以来,这对儿以追求婚姻幸福的大胆行动震动过小河川道十里八村的夫妻,日子越过越紧巴了,反倒使岳丈岳母更有了嘲讽他们的口实。曾经被庄稼人称赞为“三姑娘”的兰兰,仍然象《武家坡》里的三姑娘一样,在寒窑里为日月发恓惶哩。
去年他们三人在三队接手的时候,德宽抱着改变自己婚姻问题上的屈辱境地的强烈心情,对他和牛娃说:“不怕你两兄弟笑话,哥实在是穷得心里疼呢!咱的娃娃看见人家娃娃穿凉鞋,朝咱要,三两块钱的事,咱给娃买不起,还打娃屁股……老人眼看古稀了,烟锅里装的啥呀?干棉花叶子!兰兰不顾死活进了我的门,想来真是对不住人家……”他很痛快地和牛娃击了掌,又和马驹拍了手,挑起了砖场的担子。他自走进南坡下的拟定的砖场,整个半年里的工作成绩,表明了这位老哥的用心……
现在,德宽劝他离开冯家滩,而且把他心里为难的事一件一件解释了,虽然是毫不做作的真情实话,却无法掩饰那种几乎是根深蒂固的穷的忧愁。他给自己谋划的,是到小镇的街道上,摆一个修理车子、钟表、锁子的小摊儿。
马驹默默地坐着,想着。天空深邃,星星稠密,不时地有一颗流星从天幕上划过,闪出一道亮光。他不但觉得骄傲,德宽和牛娃确实离不得他走。他也觉得乡土难离,特别是自己洒下过热汗的乡土。这些人,德宽,牛娃,来娃,那些想把儿女插进砖场来找一份稳妥的活儿的父母,那些已经表示等待喂养一头纯种秦川牛犊而给家庭找到一条可靠的经济来源的庄稼人,对他抱着希望,他悄悄从冯家滩溜出去,会使他们怎样评价他这个共产党员呢?父亲因为“错走一步”而后悔不迭,殊不知社员早已对他那种“维持会长”式的工作失去了信任和希望。一个人,尤其是一个共产党员,能受到众人的信赖,是一种巨大的幸福。马驹觉得,去掉了这种信赖,是很可悲的。
德宽在默默地抽着旱烟。
马驹忽然站起,右手捶在左手掌里,愤恨地骂起自己来:“我冯马驹是啥东西?啥值钱的宝贝疙瘩吗?一不会造导弹,二不会给国家创造发明,是个普通庄稼汉嘛!这儿的事情离不开,你只想着往好的地方跑,你算什么东西!”
“马驹,你……”德宽惊恐地转过头来说,“你这话……我听村里人说,景藩叔当年在去不去当河东乡乡支书的时候,也是这样说的……”
“我不去了。”马驹坐下来,“就这样!”
“脑子甭发热,马驹。”德宽不安地站起来,立到马驹当面。他惊慌了,没料到自己实心实意的劝解,不仅没有让马驹拿定走的主意,反倒叫他不走了。了得!景藩大叔要是知道他说得马驹变了卦,不恨死他才怪呢!他连忙说:“生产队的事,一辈子也搞不完。你的前程事关重大,甭一时脑子热了……”
“你呢?牛娃呢?彩彩呢?冯家滩百十名没考上大学回村来的男女学生呢?”马驹象是问德宽,又象问自己,“他们都能出去工作吗?他们能在冯家滩活下去,我也能!”
“我跟牛娃,还有那一伙青年,都是没得办法嘛!不在冯家滩,上天呀?”德宽真正发急了,搓着手,“你有了机会你就走,为啥要挤在冯家滩受罪呢?我要是有机缘,我也一拍屁股就走了……”
“好了,再不说这件事了。我为这事伤了一天脑筋,再甭叫我伤下去。”马驹安定地说,“德宽哥,咱们明天该干啥,照样去干,全当没这回事情。”
德宽无奈了,再也找不出更能说服马驹的话来。他担心地问:“景藩叔能同意不?”
“那好说。”马驹不想再提到父亲,父亲这两天的言行使他想起来难堪,“我只要自己定下心来,其他事好对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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