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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节洋气的女公子（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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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夏洛克，你专心盯你的梢，”燕大英文学系的程慕雪入戏很快，马上煞有介事地对身边的男伴说：“我这个女华生嘛，不仅打掩护，也帮你出谋划策！”

《福尔摩斯探案》于一中一西这两个年轻文学学子而言，自然都不陌生。刘立民早在高中的时候就读过林妤翻译的商务印书馆版本；上大学结识了程慕雪之后，又得到过对方馈赠的程小青译世界书局版一套。燕京大学的大三女生，显然更推崇与自己同姓氏的译者译本，何况程小青除了翻译、自身也是一位创作侦探小说的行家。

刘立民心里觉得好笑，可又皱皱眉没笑出来——此趟前门之行吉凶未卜，又要规避着自己的先生不能被他察觉，又要提防着有可能会撞上日本宪兵队，当真不是闹着玩儿的！

他内心与表情如此一纠结，反倒让程慕雪越发欣赏起来：“密斯特刘，现在侧脸看你的凝眉神态，还真挺像福尔摩斯——话说，你的那身西装呢？我该再送你一顶礼帽和一条手杖的，打扮齐整了，方才好玩！”

其实，辅仁大学国文学系大四生此刻的注意力，完全放在了前面的那辆洋车上，对女伴装腔作势的调侃根本就是充耳不闻。

出身北洋旧政府官僚世家的程慕雪，其祖父曾经在袁世凯的麾下做过不小的官，到了其父亲这一辈仕途虽已式微，却仗着祖父积攒的丰厚家业，在北平城生活得衣食无忧。而洋务派家庭的教育方式，又放手程慕雪这个年不满二十的女孩子得风气之先、跻身燕京大学女学部，成为全北平为数不多的女子大学生之一。

日本人来了，程家受到的冲击似乎不大，如程慕雪这样的女公子，照例风花雪月、堂前柳下，做亡国奴的感受并不强烈。差不多一年前的北平尚未沦陷时，在燕大校园内的一次沙龙结社活动上，程慕雪结识了辅仁大学学长刘立民，当即被对方英俊潇洒、挥斥方遒的做派深深吸引，并主动抛出了隐晦的绣球。

彼时的刘立民，还有心思在文学袤原上徜徉，因而也就不拒绝洋派头十足的程家女公子的示好，何况两人在许多话题上竟十分合拍。

然而随着日军在华北的锋芒毕现，刘立民开始投身反日运动，并很快经自己的辅仁恩师李衡天举荐，加入了北平学生救国会，从此一发不可收拾。这就难免疏远了依然不问国事、醉心埋头文艺的程慕雪。特别是当几名同样来自燕京大学的女生义无反顾投入救国会之后，刘立民看待这位身边女伴的眼光更有了高下之分。

辅仁学子曾经数度出言规劝，希望程慕雪能够加入到他每天奋斗的队伍中来，无奈对方就是无动于衷。

有意思的是，尽管程家女公子不愿投身抗日活动，却也并不怎么反对自己的男友做同样的事情，只是一味叮嘱他小心谨慎。这恐怕也正是两个人的关系、截至目前仍能不温不火地保持下去的原因罢。当然这其中，程慕雪主动搭讪的成分要居多。

“停车，快靠边！”

突然，刘立民朝着车夫的背影低呼起来——两辆洋车刚刚一先一后拐上了笔直宽敞的西四牌楼大街，而前方十几米处的路边，衡天先生与那名前来报信的中大学生正从洋车上依次跳下，跑向附近的有轨电车车站，一辆电车叮叮当当地由远及近了——显然，他们要换乘有轨电车继续接下来的行程，否则不会选择这条有些绕远的路线。

如果跟踪到电车上，被先生发现的几率就太大了！刘立民犹豫不决之际，又偏偏发现衡天先生一边小跑、一边回头观察越驶越近的电车，而他和程慕雪共乘的这辆洋车，应该也在先生的视野之内。一时间，辅仁学子甚至心虚得以为衡天先生看到了他们两个！于是慌乱间急忙低下头搂住了身边燕大女生的颈项。

“别动，目标好像发现我了……”把一颗头颅掩在对方的胸前，刘立民小声地警告着。

程慕雪却开心得很，顺势伸手搂住了名份上的男友，情绪松弛地安慰道：“没事，搂住我，他看不见你的脸——目标是那个穿一身蓝色棉袍的男人吗？戴着眼镜？咦，我怎么看他像是你们系的李先生？！”

洋车夫刚被命令靠到了路边停下，却又不见车座上的这对青年男女下来，扭头一望，两个人竟然搂抱在了一起缠绵，当即不尴不尬地咳嗽了两声。

刘立民从没有如此近距离接触过自己的女友，尽管他正在偷偷从遮住脸的臂弯里向前方观望，可程慕雪面庞上散逸出来的淡淡香水气息，无可避免地让他心旌旗摇。

“老兄，”见到车夫回头打量自己，辅仁学子一边松开程慕雪一边急急问向他：“你讲实话，有没有本事跟住前面那辆电车、一直跟到磁器口？”

车夫刚刚也注意到了、他们紧盯着的那辆洋车下来的两个人已经登上了有轨电车，于是明白了刘立民问话中的含义；而北平的人力车夫，向来有仇视、挑战有轨电车的传统。

“没说的，我一准儿给您跟紧了！不过，这段路程可够远，跟着电车不同于跟着洋车，我得玩儿命给您追才行，所以这车钱……”

“放心，车钱给你加三成，但千万不能误了我的事！”

“得嘞，擎好儿吧您呐！”

洋车当即在车夫大脚板的牵引下，重新开始飞驰，追向了已经启动的有轨电车。

“立民，到底怎么回事？你是不是在跟踪你们国文系的先生？”

程家女公子却不悦起来，觉得自己应该受到了愚弄，称谓对方的密斯特刘、夏洛克等温馨用语瞬间也换了。

辅仁学子刚才在校园里原本就是一时心血来潮，才拉上了恰好出现在自己身旁的程慕雪、出校门跟踪衡天先生的，无非是想借用女孩儿的身形来打个掩护。此刻眼见先生已然搭上了有轨电车，而女友又开始了怀疑——接下来想必还有一番发嗲甚至发怒！满怀心腹事的刘立民，此刻哪里有心情应对这一种难缠？

“小雪，听话，赶紧下车回家，我还有重要事情要办！”

刚才还自甘做华生的程家女公子，一听之下果然闹了起来，发脾气地连连跺脚，双手摇晃着“夏洛克”的半个肩膀：

“我不要！你个丧良心的，把我这一良家女子拐骗上车，哄我说要带我逛街！结果是在无耻地利用我——现在把我糟蹋完了，又要始乱终弃！我不会让你这个负心汉得逞的！”

夹七夹八，一顿风马牛不相干的小说体语言高声数落，不仅引得车夫频频回头，路上也有人开始朝着他们俩指指点点。刘立民想到这位女公子会闹，但闹得如此之快之泼辣，却是始料不及的。狼狈不堪的他唯恐成为路人关注的对象，只得一边出言恐吓、一边哀求对方息事宁人。

最终，他这个夏洛克·福尔摩斯未能如愿摆脱女版的华生，可也就此闭上了嘴、两眼坚毅地盯着前方的电车一言不发，仿佛旁边没有这个女伴。这反倒激发了程慕雪强烈的好奇，她笃定决心不下车，一路胡搅蛮缠撒着娇，厮混到了前门车站，眼看着目标换乘了下一条线路的有轨电车，于是继续不屈不挠地跟踪。

然而，燕大女学生绞尽脑汁都不会猜到，即将出现在面前的一幕，不仅没有英国式探案的轻松戏谑，反而以日本人血腥残暴的方式，成为她终生挥之不去的梦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