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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尚醴这一国之君万事缠身,这一日仅有一个时辰能在宫外。他离开乐逾,转过脸还有几分哀切,上马车时已是古井无波,马车抵达宫门外,侍从出示令牌,宫人速速放行。萧尚醴一动不动坐在车内,车帘再揭开时,他已经是大楚天子。华盖撑在头顶,遮挡住一星半点雪。侍从成群跟在他身后,一路回话。他本不想在春芳苑留那样久,临时出宫,却独独为那个人耽搁在外,延误许多朝务。他入勤政殿才取下裘衣,一个太监跪道:“陛下,明鉴使求见,已在殿外等候多时了。”侍女为他的裘衣掸雪,递上热巾,萧尚醴道:“宣。”见过那人之后,他脸色比平日更沉,入得殿来,灯烛通明,照得他艳光极盛,却叫满殿的人气不敢出。苏辞还未上前行礼,萧尚醴道:“你自蓬莱岛归来,昨日已向寡人禀报过。今日又来,必有要事。直说。”太监侍女都被挥退,旁人说必然先委婉问这位陛下可否有可能……在外遗有子嗣。苏辞却道:“属下在蓬莱岛上与小公子见了一面,小公子容貌与陛下有十成相似。蓬莱岛上下也似乎有意阻拦小公子与属下见面。”偌大勤政殿内静得没有一点声响,萧尚醴犹如僵住。手指按住桌案,如玉的指甲险些折断。苏辞伏首不语,萧尚醴终于放开手,道:“你退下。”苏辞便告退。萧尚醴独自坐在殿内,指尖疼痛,垂拱司下明鉴、烛照两部耳目遍及京城,早已查明为乐逾诞下子嗣的女子身份。那女子是阿嫂的侍女,离京时已有孕两个月,可两个月前,乐逾到春芳苑只是寥寥几回,怎么能令她身怀有孕?他记起被发配淛州途中,驿站那一场心如乱麻的睡眠,从来安分的雌蛊骚乱疼痛,耳边童声尖锐呼唤“娘亲”。他那几个月中,唯一一次与人……就是更夜园密室之中那夜。偏偏乐逾的儿子与他生得十成相似。这林林总总,加起来让他心惊,只有一个可能——男人与男人如果有后,是滑天下之大稽。可那个人,蓬莱岛乐氏的子孙难道是凡人?若那个人其实可以用男人之身……萧尚醴声音凝住,道:“明鉴使!”苏辞才到殿外,又入殿请示道:“陛下?”萧尚醴闭一闭眼定神,简短道:“带殷无效来回话,立刻!”次日,萧尚醴用过早膳,御驾就行往春芳苑。史宜则上前回话,萧尚醴所料不错,乐逾确实这一日一早就来探望辜浣。萧尚醴挥退诸人,他有北汉磨剑堂和梁晚尘的前车之鉴,最重自身安危,如今出行都有垂拱司高手陪侍,即便有哪里的小宗师拼尽全力一击,也伤不到大楚国君分毫。那些护卫散开,将春芳苑环护起来。萧尚醴独自走过雪径,依旧在花间亭中守候。他身量高挑,又颀长单薄,站在亭中远望,就如同等着谁,盼着谁。待到站得四肢发冷,放在栏杆上的五指白如玉石,他虽没有听见脚步,却莫名知晓那人来了。萧尚醴先道:“昨夜我一夜不能入眠。”他昨夜见过殷无效,问殷无效,男人和男人是否能诞育后代。殷无效却道当然不能,除非——有这句“除非”,萧尚醴就知他所猜测的多半是真,更是胸中一阵冰凉翻腾。我与他有了子嗣,我的子嗣,他却一心隐瞒,不让我知晓!乐逾双目中并没有曾经的深情,萧尚醴胸口刺痛,可痛则痛矣,可怒则怒矣,不能表露在外,如今要先笼住那个人。他竟一步步上前,握住乐逾的手,让他知道自己十指冰冷。他们有三年不曾触及对方身体,乐逾将他的手暖在掌中,萧尚醴手上暖了,孤注一掷,靠入他怀中,低柔道:“逾郎……你想要我么?”他本就是世间难寻的美人,以往那人虽时时让他恼怒,却把他捧在掌中,知道他不愿在下面,就不曾勉强他,他赌的是乐逾现在也是如此。乐逾看着他,道:“你这时愿意了?”萧尚醴闭上眼,艰难道:“只不要在人前。”他站着不动,却忽然之间被一条手臂紧,打横抱起,抱起他向前走去。萧尚醴遽然一惊,就想挣脱,唯恐这一幕被人看见。乐逾道:“我在你心中就是如此?”又道:“别动,让我抱一抱。”萧尚醴只道来日图穷匕见,他一定会恨我。当下不再挣扎,为叫那人来日少恨他一点,任他抱着,脸颊贴在他胸膛上。他被乐逾抱起,平顺踏雪而去,一推门,竟将他放在一间客室的床榻上。萧尚醴不再僵直,是乐逾就好,仍闭着双目,睫毛颤动,却仰面启唇。双唇朱红柔润,微微开启就如邀吻一般。乐逾的吻尚未落下,萧尚醴只觉额上一松脱,遮掩伤痕的额带落下。拇指在他额上摩挲,之后才是口唇落下,那只手稳稳捏住他下颌,他在唇齿分离时叫道:“逾郎……”耳畔听那低沉男声熟悉地唤道:“幼狸。”萧尚醴猛然睁眼,一把推开他,道:“怎么会,你怎么会知道!”他从不曾告诉乐逾他的乳名,除了在梦中,除非……那不是他一个人的梦。这一番推阻不曾推开他,萧尚醴定定看他,道:“那竟不是梦?所以我看见你白发,你就真的白发了。”乐逾道:“情之所至,生魂离体,此事早有先例。”萧尚醴不是没读过这种传奇故事,魂魄夜奔,千里相会,此时不惊愕,只觉得我竟用情至此,情深到了这样的地步,真是悲切,我与他之间,大楚与蓬莱岛之间,竟没有半点余地。过了片刻,他抬起脸来,眼睫都不颤动,平静道:“为什么你是蓬莱岛主,逾郎,若你只是江湖中人,与蓬莱岛无关该多好。”乐逾却道:“我不能舍蓬莱岛,正如你不能抛下南楚。”萧尚醴面目极其端丽,道:“说得好。”他要与乐逾长相厮守,不是乐逾舍弃蓬莱岛,就是他舍弃大楚。他不想舍弃大楚,就唯有让乐逾舍弃蓬莱岛了。他们一时不交谈,乐逾站在床前,萧尚醴狐裘未解,坐在床榻上,良久,看向乐逾所佩的颀颀,道:“我记得你以往常带提了诗句的折扇。”乐逾上一柄折扇在嘉陵江渡口贯穿明鉴司副使的咽喉,苏辞按他所言将染血的折扇带给萧尚醴。这两人刻意不谈那些争锋相对之事,乐逾道:“世间佳句如美人难寻,我很久不曾有摘句的兴致。”他说美人就是在说萧尚醴,世间美人难得,既已对一个难得的美人多情,此生就再难对旁人移情。萧尚醴道:“那写几个字给我,好么?”他也起身出门,召来侍女,不多时,史宜则带侍女送来笔墨与扇面的绢。那绢有两层,是书成后再插上扇骨的。史宜则常陪辜浣读书写字,以玛瑙小勺舀水,研满一池墨就退下。萧尚醴与乐逾目光不曾交错,乐逾落座提笔,却又将笔放下,道:“幼狸。”萧尚醴走到他身前,就被乐逾拉入怀中。萧尚醴倒在他怀里,才坐正就被他手臂覆在自己手臂上,没有出声,已被乐逾握住手,将那杆笔放在他手中,再握着他的手写字。萧尚醴不知道他要写什么,随他手腕用力而运笔,这两人在书法上的喜好大相径庭,笔锋也大不相同,可被乐逾捉住手写字,一笔一划,起承转合,犹如写过千百遍的熟稔。不及午时,萧尚醴的车架就开回宫城。马车在积着薄雪的御道上留下一道道车辙。萧尚醴自衣袖中取出那张扇面,手指沿字迹抚过。他想起被乐逾牵引,想被他教写字,慢慢地落笔引笔,写的是“昆明夜月光如练,上林朝花色如霰”。嘉陵江上的夜月,凤台外如朝霞的桃花。往事历历在目,都在这雪天之中涌来。这诗的最后两句并未写在纸上,乐逾却知道他必然也了然于心。“花朝月夜动春心”,末一句便是“谁忍相思不相见”。——————萧尚醴回銮,他身边的宫人入承庆宫向皇后通报。大将军的侄女,婕妤吕氏小字灵蝉,恰是此时到承庆宫侍奉皇后,见宫人来就在殿外暂待。皇后自吴宫带来的女官见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嫔妃,斜挽发髻,不喜张扬,只插两三支簪钗,笑道:“婕妤今日这时才来,皇后殿下念着婕妤多时了。”这位婕妤眉色天然,鼻梁挺秀,眼尾细长,很有韵致,谦逊道:“前些日子殿下称赞过我宫中的金乳酥,今日晨起做了些,就耽误了时辰。使皇后记挂,是我的不是了。”那女官讶异道:“竟是婕妤亲手做的?”吕灵蝉含笑道:“殿下出身高贵,如今更尊贵,我也没什么能献上的,唯有一些心意,不叫人嫌弃才好。”又担忧道:“这几次来都不见聂娘子出来,娘子身体还不见好么?”皇后宠爱聂飞鸾,令她教授宫中歌舞,这是人尽皆知的。可她当年练盘中起舞,为使身轻如燕,用过几味猛药,折损了身体,又为练舞留下许多旧伤。十余岁时显不出来,如今二十五岁,浑身伤痛渐渐显出端倪,一到冬日就需要卧床休养。女官还未答话,却听田弥弥召唤,吕灵蝉带侍女上去。宫人自暖房中折了花来,田弥弥握一把剪刀修理花枝,意态甚是悠闲。有道是居移气,养移体,她未满二十,就母仪天下,如今钗环耀目,明艳绝伦。桌案上摆着一局棋,上覆一张丝盖,是前度萧尚醴与她对弈,棋没下完,留下回再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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