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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水之中,萧尚醴双目闭合,发丝散乱,宛如裹在锦缎中沉入泥沼。深秋时节,那朱红衣裳冰凉湿透,滴滴落水,紧贴他身躯,却如同寒露沾湿一只孤鸾折断染血的双翼,那太子袍服竟像是重得令怀中之人难以承受。他金冠之下,额间用一条织金菱花纹的缎带系住,缎带滑落湖水里,额上红痕露出,真如有人手蘸血红胭脂,指头在光洁端丽的额上印下指痕,以胭脂污痕玷染白玉,强行占有他去,叫人又是气愤又是懊恼。善忍情难自已,他是宗师首徒,清心寡欲二十余年,却在此时难以自持,强力克制,明明怀中所抱是男子,还是双臂平举,不敢让怀中身躯贴着胸膛,唯恐轻薄了他。一拥住到那躯体便滋生心魔,连那失色的丹唇都不能再多看一眼。直到太监宫人将他团团围住,急道:“大师,大师,你是宗师的高徒,可否先救救殿下?”这才惊悟回神,迅速以真气护住他心脉。可就是指腹一触手腕,那指下遇水更滑腻的肌肤都令他一个激灵,低低念好几声佛号。这些萧尚醴都无知无觉,田弥弥道:“是善忍禅师救起殿下,太医确认殿下无恙,臣妾就送走大师了。据说善忍大师回到禅寺后,不饮不食,不眠不休,日夜为殿下诵经。”萧尚醴心如铁石,道:“那就让他继续为孤诵经。”田弥弥含笑一垂首,心里却暗道,这就是萧尚醴的御人之术了。他天生就是要高高在上,普照万方的。时至今日,他已经不必让善忍知道他可以给善忍什么,就连让善忍知道善忍对他还有用都是一种恩赐。千里之外,浩渺沧海上,昨夜也是一场人仰马翻。当世江湖公认,即使还不是宗师,也离宗师只差半步的蓬莱岛主,险些坠入海中淹死。万幸他精通水性,溺水后又浮上水面,抱住船舷,被人拉上船来。扶靠栏杆吐了个干净,换下湿衣,便安然无恙。一梦至天明,仅有些宿醉的头痛。他按着额头披衣起身,径直走入辜薪池的房间。就在一只小火炉边坐席上席地坐下,已是深秋初冬时节,竟还一开一合缓缓玩着折扇。辜薪池也起身在炉边坐席上跪下正坐,取来长夹调了调炉下银霜的炭,待到小半瓮旧年存下的泉水初沸,起泡如蟹吐沫,就将碾细的茶末投入,种种工夫,待到林宣叩门,恰好分茶。真是满杯茶烟,茶沫有如雪乳。林宣行礼抬头,见到他们二人一个正坐,一个斜坐,隔茶炉相对,便忍俊不禁地一笑。他容色本就秀美,乐逾与辜薪池背窗而坐,他就正好面对亮白的窗,日光映在面庞上,仿佛白云散开,风吹花枝。辜薪池与乐逾闲谈,明知故问道:“昨夜不知是谁,学了古人,向海中捞月。”乐逾常调笑他,这回被他调笑,不以为然道:“我爱月色好,怎么,莫非古人做过,我就一定是学古人?”林宣又是忍笑,却听有人叩门,一个小僮脱鞋入内,不敢看乐逾,只在林宣耳边说话,而后行礼退下。林宣看向辜薪池,又对乐逾道:“岛主,岛上回话,昨夜小公子回去后,应该是在海上感染了风寒,发热不退,好在是低热。已请朱大夫看过了,并无大碍,岛主不必担心。”乐逾当即离船回岛,先向岛上大夫询问乐濡的症状。小儿多发热,乐濡是昨夜船上纷乱时,心里好奇,一个人撩起帘子躲到船外,踮脚去看父亲坠海的热闹,斗篷也不披,抓着舱外一排灯穗张望得出神,一时不慎才着了风寒。乳娘找他许久,急得满背冷汗,生怕他与岛主一齐落水了。听到灯穗后,他被飞灰一激,打了喷嚏,才一把抱住他,不住地谢天谢地。乐濡乖乖跟惠娘道歉,反过来安慰她。谁知回去后就咳了半夜,迷迷糊糊发起热来。惠娘抱了他半宿,还是连夜请朱大夫看过,说是风邪入侵,服下药把热发出来就是了。她想着岛主一向不看重这小公子,在船上兴致十分好,又荒唐到弄出了坠海之事,也不敢遣人连夜去报,还怕小公子病了一场反而招来父亲厌烦。却不想岛主来得这样快。乐濡住在含桃馆,门外多植山樱,樱桃,本是一位高祖为爱女营造的住所,屋舍陈设无不细致精巧。侍女见乐逾前来,忙上前行礼,为他取下外衣,室内温暖如春,只听轻轻的扑打羽翼声,外厅梁上悬挂许多小笼,那些笼子一个个开着口,里面铺着小小的鸟巢。一个侍女见机道:“小公子心软,怕岛上有些小鸟雀没办法过冬,就收留它们在这长大了再飞走。”乐逾看那十一、二只鸟巢,却道,不知萧尚醴幼年时有没有做过这样稚气纯善的事。他随引路侍女走去,绕过一对楹联,还是乐逾的手笔,难得的楷书,“鲸霓蜃市七月雨,莺桃画舸四海潮”。便见珍珠帐下,珠宝光晕柔和,宽大的床榻上,烟雾一般的枕被中卧着一个小小的孩童。枕边还放着萧尚醴赠的,刚得到的臂弩。乐濡热得脸颊泛红,软软的头发压在脸颊下。乐逾幼时不曾受过什么娇养,若是儿子像他,也不会受多少娇惯。可男孩多肖母,乐濡眉眼之间,透出的都是萧尚醴的影子。乐逾不愿多见他,却把他如女儿一般娇养。他神色一动,拿起枕边臂弩,又放下,手掌包住儿子的手。又缓缓去理他耳边发丝。乐逾在他床边坐了半个时辰,惠娘惴惴不安,绞了冰巾要为乐濡擦背,却听乐逾道:“我来。”轻而易举将乐濡抱起,只是为他擦面,就已经看得出不惯做这些事,把那巾帕扔到一边。乐濡热得难受,只觉额上拭擦的手很大,力度也远不如乳娘、侍女温柔,不多时,那唯一一点冰凉远去。他的手又被握住,自手腕传入一股阴凉之气。通身滚烫顿时全消,他不禁舒服地低哼出声,像一只睁不开眼的小猫,又向父亲怀里挪靠。惠娘见状先退下,临出门回望一眼,就见岛主身材高大,将儿子环在怀里,小公子背靠他胸膛,手握成拳,只抓住他一根手指,倒是睡得很沉。这对父子之间难得有如此的温情,惠娘恍然想到,这才是父子天性。她也是一夜未眠,回屋睡去,再醒来已是中宵夜半。小公子房中亮着灯火,她轻轻入内,却见两个侍女竖起一指对她嘘声。珍珠帐里,那对父子已睡着了,小公子还躺在父亲身上,发了一身潮汗,发丝沾着脸颊也微微的潮。因为睡得太熟,脸安恬地贴着父亲胸膛,听那有力心跳,竟流了一小滩口水,沾湿岛主衣襟。乐逾却不以为忤,听见步声,便睁开双目,将儿子提起,抓出自己怀里,又盖上薄被。两个侍女绣鞋轻巧,上前为他一左一右撩开缀珍珠的床帐。乐逾身量太高,起身略一低头才走出来,惠娘对他一施礼,乐逾行出,她也匆匆跟随步出,却见乐逾在自己手书的楹联下停住,道:“我今生只会有这一个子嗣。”惠娘低声道:“那么岛主为何对小公子……不管不问?”乐逾沉默片刻,道:“我与他母亲之间,有许多事不足为外人道。他母亲不愿嫁给我,也不愿与我有牵连。而他越来越像他母亲。”惠娘不知如何回话是好,乐逾道:“好好照顾他。”语罢转身离去,背影虽颀长健硕,竟也有些疲惫,不多时便见不到踪影。他这一去没有要侍女打灯引路,侍女也是怔怔的。惠娘却不由得想起他说的小公子的母亲,她听闻小公子的生母难产而死,可听岛主话中之意,却不像在说一个故去的女人。若小公子像她,她该是何等天姿国色,又是什么样的女人能与岛主有这样多恩怨,竟不愿与岛主一道回归蓬莱,做一对神仙眷侣?她只觉怅然,到乐濡床边守他一夜。次日朱大夫前来探视,是个须发皆花白的老者,诊过乐濡的脉,脸色沉肃,惠娘心也随之沉下去,镇定道:“大夫?”朱大夫霍然起身,道:“胡闹!胡闹!”他又走上几个圈,须发都气得颤抖,道:“岛主昨日来过是不是?”惠娘小心道:“是,岛主一直留到昨夜,用真气护着小公子。”朱大夫气道:“他护个屁!”这位大夫还是乐羡鱼请上蓬莱的,在乐逾少年时为他诊治过不知几次被母亲教训出的伤,他气了一时,见惠娘神态,又看看乐濡热退了,安安静静睡着,便压低声音,道:“我照料过前岛主,也就是岛主的母亲,乐氏一脉天生根骨就适宜练武。不知为何,小公子……却好像没这样的根骨,不过寻常资质。岛主应该也知道,他昨日为小公子,洗筋伐髓,竟事先不说一声,仗着自己如今内力充沛,胡作非为!洗筋伐髓是多凶险的事!他勉力为之,想必是要修养上一段时日的。但经过这一回,有岛主耗费这许多内力打下根基,小公子来日只要不过分惫懒,至少小宗师的修为是手到擒来了。”鲸鲵堂外有不疾不徐的足音,乐逾放下拭剑,屈指一弹,颀颀一声清吟,归入鞘中。松林山石里,林宣披着一领秋香色斗篷自碧绿潭水边来。并无人看,也遵循礼仪地在柴门外伸手轻扣,扣得两声不见人,才吱呀一声推门而入。乐逾对着庭园听之任之,小径上早已散落一片松针。松针覆盖泥土,他行到宽敞木廊上,笑道:“岛主前度要先生抚琴,欠下先生一笔字债,先生嘱我来做这讨债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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