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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车快马,张仪出得函谷关,五六日之间进入了齐国。时当五月,正是农家最忙的时光。一入齐界,遍野都是收割整田的农夫,比沿途的魏国、鲁国的田畴红火了许多,田埂歇晌的农夫们也时时飘出舒心的田歌。虽是行色匆匆浮光掠影,张仪也立即感受到了这种不同,很是为苏秦的变法成效振奋。虽然苏秦发动的合纵一时分崩离析,在燕国也失去了立足之地,一时曾经落魄临淄,但在齐国的这场变法,却足以弥补所有的缺憾,使天下仍将对苏秦刮目相看。苏秦最终能有此等归宿,张仪很是欣慰。毕竟,是苏秦开了天下纵横先河,没有合纵,张仪的连横价值何在?何以在秦国立足?说到底,张仪是敬佩苏秦的,虽然是相互较量,张仪似乎还胜出了一筹。但从内心说,张仪倒是实实在在地以为:苏秦是开辟天下格局的大手笔,而自己只是应对跟进的应变之才而已;自己的胜出,与其说是才智谋略,毋宁说是背后的实力强大——假如苏秦在秦国,或者两人对调,天下大势真不知又是何等格局。看着一路红火景象,张仪动了心思,咸阳朝局明朗后,若秦国不能容身,便与嬴华绯云来齐国海滨隐居,也好多多与苏秦燕姬盘桓,尽享知己交谊之乐。[点评20]
想归想,进得临淄,张仪却没有顾得上去看望苏秦,驱车直奔孟尝君府邸而来。寻找方士,最快捷的方法是请孟尝君帮忙,只有先将这件大事落到实处,张仪才能心中稍安。
一进那条熟悉的石板街,张仪就觉察到气氛异常。寻常幽静的小街,车马如流,官吏出入不断,两排全副甲胄的武士钉子似的从街口一直延伸到府邸大门。孟尝君素来不喜张扬,此等阵势,定然是发生了非常之事。莫非齐国要对燕国用兵了?及至到得府门,家老正从门厅下送一人出来,识得是张仪车马,连忙迎了上来道:“丞相来得不巧,孟尝君不在府中。丞相且府中稍待,老朽派人去请主人回府。”张仪问:“孟尝君进宫了?”家老低声道:“丞相府有急事,我家主人已经去了一个时辰。”张仪摆手笑道:“不用,我自去丞相府,一总见了两个。”车辕驭手是绯云,听得明白,一圈马缰,轺车辚辚出了石板街。
片刻之间,到得相府街口,也是甲士森严。相府门前车马排成了长龙,官员们在车马场站成了一片锦绣,人人都沉着脸不说话。张仪不禁哑然失笑,无非是齐王来到了苏秦府中,君臣三人会商出兵而已,纵然是一件大事,如何便这般阵势?心中一转念,想到在咸阳并没有接到嬴稷王子来自燕国的消息,齐国显然是要对燕国秘密用兵了。果真如此,倒确实是一件大事,既然被自己这个秦国丞相遇上了,自然得思谋一个对策,总是不能教齐国独自吞了燕国这块肥肉。
思忖之间,已到丞相府大门前。手持长剑的荆燕正赳赳守在门廊下,见是张仪轺车,匆匆大步迎了上来:“丞相请随我来。”带着张仪一行,从旁边的车马门进去了。一入庭院,静得幽谷一般,除了钉子一般的甲士,无一人走动。
张仪不禁笑道:“曾几何时,齐国的规矩大了?”
荆燕一脸肃然,也不说话,只是匆匆疾走,与平日豪爽判若两人。张仪也不多问,下了轺车,从容跟着荆燕往庭院深处而来。齐国号称富甲天下,历来有官俸优厚的传统,稷下学宫的名士都是六进宅院,大臣官邸更是宽敞。苏秦的丞相府虽说也是六进规格,却比寻常六进宽阔了两三倍,每进都是横开二十余间,直与小诸侯的宫殿一般。几经曲折,荆燕没有带张仪到政事堂或苏秦书房,曲曲折折却是往后园而来。
一眼看去,这后园林木茂盛,花草葱茏,水池竹林山石草地,足有五六亩大小,分外的清幽。转过一座巨石堆砌的假山,竹林中出现了一座独特的居处,木楼茅屋相间,渗出一片浓浓的山居气息。那竹楼茅屋之间,孤零零立着一块形状奇特的白色巨石,石面上深陷着两个暗红的大字——燕苑,分明苏秦的手迹。
张仪对苏秦最是熟悉不过,一路看来,便知定然是那个燕姬来到了苏秦身边,两人在后园建了这座幽静的居处。苏秦的寝室原来在书房之后,与处置公事的政事堂很近,是燕姬喜欢幽静,才有了这座燕苑。看这燕苑气象,便知苏秦有了一片安适舒心的天地。蓦然之间,张仪为自己的归宿,第一次生出了一片怅然。
“丞相请,我去照看府门了。”荆燕说完,径自去了。
张仪恍然醒来,却见茅屋前石亭下都是默默肃立的侍女,时有浓郁的草药气息飘来。张仪心中顿时一沉,喊了一声:“苏兄,张仪来了。”大步进了茅屋。
一时间,屋中人愣怔了,张仪也愣怔了——屋中一张硕大的竹榻上,躺着那个熟悉的身影,榻前伏着一个绿色长裙的女子,孟尝君与齐宣王都忧心忡忡地站在榻边,两名老太医正在书案边紧张地商量着……张仪一阵大急,哭喊一声:“苏兄!”手中铁杖当啷丢开,扑向了榻前。
“张兄……”孟尝君一把抱住了张仪,将他扶到了榻前。
苏秦的上身赤裸着,胸前包裹着厚厚的一层白布,殷红的血迹已经渗透出来,恍惚一朵血染的大花,令人心惊肉跳!苏秦面色苍白,双目紧闭,气若游丝,眼看是挣扎在生死边缘了。一阵大恸,张仪双手捂面,死死咬住了牙关没有哭喊出声,泪水泉涌般从指缝流了出来。
突然,门外脚步急促,一声楚语荡了进来:“噢呀孟尝君,万伤神医到了!”话音落点,春申君大步走进,一个清瘦矍铄的白发老者跟在身后。这万伤神医曾为张仪绯云治过刀箭之伤,张仪自然识得,只是此情此景,只是与春申君及万伤老人匆匆点头示意罢了,连旁边的齐宣王也退到了一边,免得礼仪不便。
万伤老人目无旁顾,径自走到榻前,动手解开了那包裹胸口的白布,一道寸余宽的刀口翻着白肉赫然现在众人眼前。老人凝神看得一阵,又搭脉片刻,一时微微皱起了眉头。
“老人家,可有救治……”面色苍白的燕姬轻声一问,止不住地啜泣了。
春申君向燕姬摆摆手。万伤老人叹息了一声道:“这刀伤不宽,却是极深,已经刺到了脏腑。”春申君低声对老人嘟哝了一句谁也听不懂的楚语,老人道:“目下情势,老夫只能保丞相清醒得两三个时辰。”一语未了,燕姬瘫倒在地昏了过去。一个老太医连忙过来,一根红色石针刺进了燕姬人中穴。
万伤老人走到书案旁,打开了那只随身携带的皮囊,拿出一柄闪亮的小刀与几个指头般粗细的陶瓶儿,倒出几色小米般的药粒,加上些许清水在一个小小玉盏中化开,来到榻前娴熟地清洗伤口,并着意教那说不清颜色的药水缓缓地渗入伤口深处,而后用白布包裹了起来。张仪看得仔细,那白布只包了一层,却再也不见血水渗出。清洗完伤口,万伤老人又用半盏清水化开了一粒黑豆大小的药丸,用一片光洁的竹板撬开了苏秦紧咬着的牙关,将药水徐徐灌了进去。连续做完,万伤老人站在榻前,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苏秦,眼见苏秦苍白的脸上浮出了一丝红晕,老人才轻轻地嘘了一声,叮嘱道:“饮水只能一盏。”走到书案旁收拾去了。
正在此时,苏秦的眼皮悠悠开了,一丝细亮的光芒迷离闪烁。众人屏住了气息,眼见那迷离的光芒渐渐稳定,渐渐清晰,渐渐地活了起来。终于,苏秦轻轻地张开了干燥的嘴唇,喃喃道:“太热了,茶水。”燕姬连忙捧过一盏凉茶,仔细地给苏秦喂了下去。
盏茶饮下,苏秦神奇地坐了起来,慌得燕姬连忙在背后扶住。苏秦盯住张仪惊讶笑道:“张兄,你如何来了?齐国没有出兵也。”张仪连忙道:“苏兄不要起来,躺下说话。”苏秦笑道:“不打紧,我觉得没事。”说着一一与几人笑语寒暄,抬脚下了竹榻。燕姬连忙扶住他站了起来。苏秦却对燕姬笑道:“夫人,备家宴,今日我要与诸位痛饮一场!”春申君看了看张仪与孟尝君,见两人都没有阻止的意思,也勉力笑着不说话了。
正在此时,一个老内侍轻步走进,对苏秦一躬道:“禀报丞相,大王有急事回宫,请丞相好生歇息,大王晚间再来探望。”苏秦看了老内侍一眼,一阵大笑道:“来日方长,何愁无歇?知己聚首,却是难求!”语调吟诗一般铿锵。燕姬目光回避着苏秦,大袖遮面,急匆匆转身去了。孟尝君略一思忖,对苏秦道:“嫂夫人还是留在这里好,此事我来操持。”不待苏秦答应,立即追了出去。
大约半个时辰,一场最为丰盛的宴席摆置整齐。临淄烤鸡、震泽银鱼、东胡炖羊、逢泽麋鹿,天下名菜一应皆上,每案两鼎三盏四盘。兰陵楚酒、邯郸赵酒、临淄齐酒、咸阳秦酒、燕山老酒,天下美酒应有尽有,每案前都摆了五只形色各异的酒桶。看着上菜布酒的侍女穿梭般往来如连绵飞动的流云,苏秦不禁拊掌大笑:“张兄黄兄,孟尝君今日要我等做天堂仙饮,何其痛快也!”
张仪一阵大笑:“好!今日与苏兄做千古一醉!”
春申君也粲然笑道:“噢呀呀,我黄歇今日是非醉死不可了!”
笑声未落,孟尝君走了进来道:“苏兄,我与嫂夫人已经安排妥当:阖府大酺,为你庆贺。我等一醉方休!”
“好!”苏秦笑道,“我这身子舒畅得要飘起来一般,今日不醉,更待何时!”
孟尝君笑道:“今日苏兄高兴,便讲究它一番。我做司礼,诸位但听号令。”说罢清清嗓子高声道,“钟鸣乐起,宾主入席——”话音落点,浑厚的大钟六响,悠扬的乐声立时弥漫了茅屋大厅,一片和声唱道:“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人之好我,示我周行。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这是春秋诸侯宴乐挚友宾客的《鹿鸣曲》,渗透着肃穆浓郁的古风。苏秦不由自主地大摆了一下衣袖,肃立一侧,躬身伸手,做了一个请宾客入席的古礼。张仪与孟尝君、春申君也相对一揖,又并排对苏秦一揖,随着乐声进入了各自座席。
孟尝君没有入座,站在案前高声道:“嫂夫人入席——”
乐声中,只见大木屏后悠然飘出了一个绿色长裙的女子,无珠玉,无簪环,一头如云的长发用一幅雪白的丝巾束住,素净如布衣仙子,却顿使厅中一亮。春申君不禁笑道:“噢呀,嫂夫人一出,茅舍生辉!”燕姬粲然一笑,向三人做了一个主妇古礼,笑吟吟地跪坐在苏秦身边笑道:“季子与我成婚,三兄都没有饮得喜酒,今日一并补偿了。”张仪拍案大笑道:“嫂夫人主意,当真妙极!孟尝君,司礼可是把住了。”孟尝君笑道:“有此等好题目,何愁今日不能尽欢?”突然一嗓子高声道,“举座一饮,为苏兄新婚大喜,干!”
举起酒爵,苏秦笑了:“原说是燕国安定后成婚,既然燕姬说了,今日便是大婚!张兄、田兄、黄兄,我与燕姬先干了!”说罢与燕姬一碰铜爵,一饮而尽。孟尝君三人也举爵相向,汩汩饮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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