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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9章（第1页）

王大娘道：&ldo;大人，请容奴婢走近来说话。&rdo;

我示意两个内监退开，王大娘走到窗前，从袖中掏出来一只赤玉镯子，双手捧住，高举过顶。我见这镯子甚是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ldo;大娘，这是何意？&rdo;

王大娘道：&ldo;大人，这是小ju的遗物。她临死前托奴婢将此物交还姑娘。&rdo;

绿萼哎呀一声道：&ldo;是了！从前红芯的绣屏绣得好，皇后娘娘很是喜欢，姑娘便将这只镯子赏给了她。没过几日，她便出宫了。&rdo;

我问道：&ldo;临终前？小ju究竟是怎样死的？&rdo;

王大娘老泪纵横：&ldo;小ju姑娘回府后，有一日随父亲下到庄子里去，跌在捕兽的深坑里，头撞在尖石头上，血流了一脸，人也昏昏沉沉。抬回屋子里，由老奴照看。临死前将腕子上的这只红玉镯子给了老奴，叫老奴交还给大人。老奴还没来得及问她因由，她爹便闯了进来，把小ju浑身上下摸了一遍，但凡值点钱的都拿走了，连身上的衣裙也没有放过。最后命人用一扇旧门板抬了出去放在院子里，说是女儿已经死了。小ju便只穿着贴身小衣，赤身露体地躺在院子里，屎尿流了一地，没过多久就死了。是老奴将她的尸身用糙席卷了，运到庄子外的野地里命人埋了的。&rdo;

绿萼啊的一声惊呼道：&ldo;她爹怎么这样狠心？&rdo;

我抚胸深吸一口气，从窗外取过赤玉镯子，缓缓套在左腕上：&ldo;多谢大娘。大娘和小ju很交好么？&rdo;

王大娘道：&ldo;老奴只是偶然赶车送她父女两个下庄子，并不熟识。&rdo;

我顺势将一小锭银子放在王大娘的手中。王大娘吃了一惊，忙将银子塞回我手中，跪下道：&ldo;老奴不敢要大人的银子。老奴告退。&rdo;说罢起身退了几步，蹒跚而去。我满怀敬意地目送她进了长公主府的偏门，这才吩咐起行。

绿萼道：&ldo;这位妈妈真是奇怪，哪有人连赏赐都不要的？&rdo;

我淡淡道：&ldo;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贩夫走卒，刍薪屠狗之辈，亦有义人。这位王大娘便是。&rdo;

绿萼道：&ldo;想不到红芯这样惨。她父亲怎么坏到这步田地。旧年她进了掖庭狱一趟，也没怎样，回了家倒送了性命。&rdo;

我冷冷道：&ldo;怕什么？总有他还的时候。&rdo;

小简带着两个小内监站在内宫金水门边等我，满脸堆笑地送我回到漱玉斋，方才回宫复命。天已青灰，芳馨在门口当风立着，手耳通红。她迎了上来，含泪道：&ldo;姑娘的脸色倒还好，奴婢只怕姑娘在家里犯病。&rdo;

我微微一笑道：&ldo;不至于。我走的这几日，宫中有什么特别的事情么？&rdo;

芳馨道：&ldo;姑娘这么一问，奴婢便知道，姑娘伤心归伤心，可心智还没失。&rdo;

宫中的硝烟气味比城里的要柔和许多，带着含糊的苍冷之意：&ldo;伤心是最没用的物事，宫里用不上。&rdo;说着将手炉塞进她手中。芳馨也不推却。

一时净了面，芳馨命人上了晚膳。但见十几道精美的素肴，满满摆了一桌子。我诧异道：&ldo;从五品女官按例也不过是四道菜，如此逾矩却是为何？&rdo;

芳馨道：&ldo;这些都是陛下下旨让膳房做的。况现在过年，倒也不算违例。&rdo;

我不置可否，只喝了一碗粥，将玻璃扁食蘸米醋吃了两个，只半饱。待我倚在热水中昏昏欲睡、置身于漫无边际的荒唐梦境中时，才蓦然惊觉，这漱玉斋虽不是我的家，却比家更加叫我安宁与平静。母亲的淡漠怨惧和玉枢的无助无措，像墙洞中窥伺的鼠，嗷嗷呶呶，又如长堤中噬咬的蚁，咻咻嚷嚷。没有了父亲，家不成家。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醒来时忘了大半，案头的香却还有小半截。芳馨用指腹轻柔地按摩着我的头顶，微笑道：&ldo;姑娘睡着了，又做梦了。梦里还叫了一声。&rdo;

我揉了揉眼角，叹道：&ldo;姑姑，我梦见了锦素。&rdo;

芳馨道：&ldo;于姑娘？&rdo;

我叹道：&ldo;我梦见我一头白发，在粲英宫里茫然四顾，转头见锦素时，她还是十二岁的模样。清贫、矜持、胆怯……踌躇满志……&rdo;热泪滑入热水，我已说不下去。

芳馨柔声道：&ldo;姑娘从前对于姑娘是最好的。&rdo;

我摇了摇头：&ldo;&lso;爱之适足以害之&rso;[14]。是我纵容了她。&rdo;

芳馨道：&ldo;奴婢斗胆请问姑娘，当初和于姑娘绝交，可曾后悔么？&rdo;

我不觉握紧了双拳，斩钉截铁道：&ldo;不！当初我进宫是为了侍奉弘阳郡王。无论是谁，胆敢伤害殿下，我绝不饶恕！&rdo;

芳馨指尖一滞：&ldo;既如此，姑娘就该把于姑娘忘记了，省得烦恼。&rdo;

我硬起心肠，平静片刻，&ldo;好。我听姑姑的。&rdo;心念一动，又道，&ldo;其实我大约也活不到满头白发的时候。我和锦素，都会永远年少的。&rdo;

从前每当我口吐不祥之语，芳馨必定要我啐掉。今日她却只闲闲一笑，歪着头细细理着我拖曳在浴桶之外的长发，&ldo;听闻姑娘已经上了奏折辞官。若姑娘如愿，还请恕奴婢不能跟随出宫服侍。&rdo;

人各有志，我不愿勉强，更不愿说服。只是叹道：&ldo;姑姑从前说，指望玉机养老，却为何不愿和玉机出宫，过些逍遥自在的日子？玉机会像侍奉母亲一样对姑姑好的。&rdo;

芳馨摇头道：&ldo;奴婢不出宫，是想在宫里等着姑娘回来。就像今日一般，姑娘一回来，热菜热汤都是现成的，这样才好。&rdo;忽然头顶一点刺痛，芳馨指尖轻碾，一丝细细软软的白发落在水中，像一缕离愁别绪。芳馨道：&ldo;其实姑娘出宫也好，不然不待年老，很快就会满头白发的。待黑头发都长了回来，姑娘再进宫来不迟。&rdo;

我低头一笑，心头竟有难得的眷恋和满足。只听芳馨又道：&ldo;刚才姑娘在梦中叫了一声&lso;巨君&rso;，那&lso;巨君&rso;是个什么？&rdo;

我依稀想起梦境中的糙屋、明溪与青石，凝思道：&ldo;我还梦见我坐在村屋旁的大石头上，一群孩子盘坐在糙地上，听我念书。&lso;王莽字巨君，孝元皇后之弟子也……&rso;&rdo;

芳馨道：&ldo;王莽这个人奴婢也听过，古往今来最欺名盗世的一个jian臣。姑娘怎么梦见了他？&rdo;

我摇头道：&ldo;姑姑谬矣。后人之所以说王莽欺世盗名，是因为他开辟新朝后，将天下治理得一团乱。倘若他是个明君，后世说不定便会赞颂汉帝禅让的美德和王莽一以贯之的仁义英明。就像尧禅让于舜与后世魏晋宋齐的每一次禅让一般。是禅是篡，在于治乱，在于人心。&rdo;

芳馨想了想道：&ldo;姑娘是说，若造反的人也能让天下的老百姓过上好日子，那便不算造反？&rdo;

我微微冷笑：&ldo;姑姑慎言。能让天下人都过上好日子，便能万民归心。如此便是上承天命，下应民心，怎算得上是造反？那叫义兵，就像先帝一般。想那王莽自安汉公进为宰衡，联名上表者达四十八万七千五百七十二人，诸侯王公、列侯宗室，无不叩头上言，宜急加赏于安汉公。连哀平时期素以正议直言闻名的丞相孔光，孔子的第十四代孙，都对他又怕又敬。说王莽才德超群也好，欺世盗名也罢，都不过是民心取舍下的言语游戏。王莽的错，不在于沽名钓誉，而在没有治理好他偷来的天下。&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