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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4章（第1页）

若芸儿不参与此事，高旸登基后，寡母弱子，或许还有一线生机。然而她竟是这样奋不顾身，不论高旸信或不信，她都逃不脱这条死路了。但见她白衣胜雪，隐没在滚滚天光之中，我的心中竟生出一丝诀别的壮烈。我起身拜下：&ldo;微臣卑懦惭惧，有负先帝圣恩。&rdo;

阳光透过芸儿覆面的薄纱，照亮唇角平静的笑意：&ldo;我知道玉机姐姐那一日受了很重的伤，姐姐不必自责。&rdo;说罢扶我起身，&ldo;还记得小时候，我和姑母被王氏压着一头，当时真以为这样的日子永远也没有尽头。那一日玉机姐姐进宫了，姑母便对我说，咱们终于能出头了。我问为什么？姑母说，读书人毕竟不同，命我好生跟着玉机姐姐学。还有那一年在狱中，我与姑母被关在两处，死生不通信息。若不是玉机姐姐教了我那么多道理，只怕我支撑不住。姐姐的恩德，我是不能报了。&rdo;

&ldo;恩德&rdo;二字，她说得沉缓。我知道，这&ldo;恩德&rdo;绝不是我当年善待她与教她读书的恩德。&ldo;太后言重，微臣愧不敢当。&rdo;

芸儿道：&ldo;反倒是我的皇儿还要烦姐姐照料，不求荣华富贵，只求先帝一脉，能留一线。&rdo;

我答道：&ldo;微臣遵旨。&rdo;

辞出正殿，芸儿立在柱下望着我走出十数步，这才转身进殿。值房中的两个老宫女早早迎候在宫门边，见我走近，两人一道上前行礼：&ldo;奴婢恭送君侯。&rdo;这两个老宫女甚是眼生，并不是章华宫惯常服侍的。其中一个长脸三角眼的宫女最是沉不住气，目光不断在我和绿萼之间瞄来瞄去。绿萼不明其意，被她看得久了，心头生出恚怒，双颊微红。

我笑道：&ldo;二位姑姑放心，皇太后并没有赏赐给我什么。你们若不相信，也可以解了我的衣裳查。&rdo;我身着银灰色的交领长衣，里面是白色中单，脱去中单，便只剩贴身小衣了。腰系素带，褶无环珮，两袖清风，裙不曳地。绿萼也衣着单薄，一望便知难以贴身藏匿物事。

那长脸老宫女正要答话，另一个一扯她的袖子，当先道：&ldo;奴婢不敢。奴婢恭送君侯。&rdo;

我笑道：&ldo;那就好。回头信王查问起来，可别说没有瞧过。&rdo;两人连说不敢，我漠然一笑，拂袖而去。

一径出了修德门，绿萼终于忍不住问道：&ldo;奴婢不明白，这两人究竟要做什么？&rdo;

我笑道：&ldo;也没什么，不过是怕咱们带了些东西出章华宫罢了。&rdo;

绿萼蹙眉道：&ldo;这倒怪了，皇太后赏赐姑娘东西，也甚是平常。难道皇太后被信王软禁，竟连章华宫的物事也不准带出宫？&rdo;

我叹道：&ldo;你不懂。&rdo;

绿萼一怔，扁一扁嘴：&ldo;奴婢是不懂，奴婢只知道，这两个老货即使奉了信王的命令，也不敢对姑娘用强。南子睿的下场，还摆在那儿呢。&rdo;

南夏因我而死，与我亲手所杀无异。我嫌恶地拧起眉头，绿萼顿觉失言，垂头不敢再说。车夫响亮地甩起一记马鞭，车重重一颠，隆隆车声化作一线尖锐的耳鸣，似无数冤魂在我耳边念念有词。阳光猛烈，我却周身发冷。有一个声音在我耳边低低道：你望似人，实是鬼，无论在哪一朝，都是如此。

出宫后，我便出了城，往仁和屯居住。父亲和芳馨墓前的ju花丛，才几日无人打理，便生了好些杂糙。闲着也是无事，于是换上一身短衫，挽起袖子，亲自将野糙除尽。起身抬头，已是夕阳满天。流霞拂过父亲的墓碑，照进槐树林的深处，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朱云的肉身已化作白骨。脊骨截断之处，渗出青锋的森冷无情。

没有父亲，我永远只是一个奴婢。他受尽酷刑，以身殉志，更牺牲了自己唯一的亲生孩子的性命。他固然骗了我，可是他对自己，更加狠辣和决绝。熙平长公主高思语亦是如此。他们以死明志，我也完成了父亲与高氏所托，扶助高曜登基，可谓各得其所，彼此无怨无尤。

后半生，我是我自己的。

两日后，便是我与高旸约定的日子。小钱从地窖中搬出一小坛自酿的葡萄酒，先往父亲和芳馨的墓前祭奠过，这才搬回下厨装壶整杯。绿萼特地从箱底翻了一只水晶杯出来，细细洗干净了，又用滚水烫过。银杏倚着门笑道：&ldo;绿萼姐姐，你固是为了讨信王的欢喜，可是咱们姑娘最是骄傲不过，姑娘心里是怎么想的，姐姐可知道么？&rdo;

此时我正坐在窗下读书，闻言不觉愣住了。只见绿萼笑道：&ldo;葡萄美酒夜光杯，没有夜光杯，用水晶杯也抵得过了。这不是哄谁高兴，而是过日子细致，你年年跟着姑娘游历，自然不懂。我还知道姑娘是不饮酒的，特备了这只白玉杯给姑娘饮茶，也算与水晶杯相称了。&rdo;

银杏嘻嘻道：&ldo;是是是，整个府里就只有姐姐的日子过得最细致。&rdo;

家中一个年长女人正站在梯子上挂竹帘，忍不住插口道：&ldo;两位姑娘多少年也不见一次，好容易见了，就只是拌嘴。&rdo;她一转头，梯子一晃，惊叫一声，连忙扶着柱子站稳了。

绿萼笑道：&ldo;您老人家还是专心挂帘子，摔下来我和银杏妹妹都是没有手扶的！&rdo;

那女人笑着低低说了句什么，我也没有听见。竹帘垂下一片阴凉，耳畔只有绿萼和银杏明晃晃的笑声。许久没有听见这样的笑声了，霎时间填满了字里行间的落寞，又随着卷了边角的书页瑟瑟翻成了过去。

四月十四，月亮将满而未满。我在塘边的柳树下呆坐着，就像那一夜在陈桥驿的船上，无聊地等高旸来。忽忆当年曾与柔桑在这棵树下并肩说着体己话，她穿着淡黄色的衣裳，我还替她绾了簪子。朱云就在身后笑吟吟地看着，连善喜小小的嫉妒都像夏日青涩的果子，在灿烂的阳光下闪闪发光。

我真蠢，我竟没想到当年这一对小儿女的情愫会与一桩惊天逆案有关，我更没想到，朱云是熙平长公主对女儿的奖赏。

月色朦胧，被柳条遮挡了大半。池塘中央一轮明月，比天上的月亮更圆。天上和水中的月亮都在光灿灿地耻笑我的后知后觉，于是我也跟着笑了一下。忽听高旸的声音道：&ldo;我来迟了，累你久等。&rdo;

我连忙起身行礼，请他入座。我一身素衣，而高旸则身着湖蓝色银丝暗锁子纹长衣，玉冠华履，手持折扇，风度翩然，就像许多年前在熙平长公主府，柔桑县主的陪读朱玉机偶遇信亲王世子高旸一般。恍惚间竟生出一丝柔情。

绿萼和银杏捧着铜盆与手巾过来服侍，高旸一面浣手一面笑道：&ldo;在想什么，一会儿欢喜，一会儿发愁。&rdo;

我缓缓斟了酒，将水晶杯随意推了过去：&ldo;想起了当年柔桑县主来仁和屯的事。&rdo;

高旸丝毫不在意我的失礼之处，微微一笑道：&ldo;表妹竟然来过这里？&rdo;

柔桑本不愿入宫为后，她的心也从未变过。为亲生母亲所利用，竟至毁却一生，想想也甚是可怜。我叹道：&ldo;柔桑县主在景灵宫，可还好么？&rdo;

高旸道：&ldo;衣食周全，只是不得自由。再者怀孕辛苦，似乎是睡得不大安稳。&rdo;我低低嗯了一声，便无话可说了。高旸又道：&ldo;你若真关心表妹，便去景灵宫看看她，她一个人在那里，寂寞得很。你是她腹中孩子的姑母，又是旧时相识，你去了，她就好了。&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