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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疆三爷不行了。半年前,新疆三爷胃里难受,吃不下去饭,新疆三奶就到村里张大夫那里买了一些酵母片,吃了,还是不管用。石头就想把他送到县医院里检查一下。新疆三爷说,不了,不去了。瞎花那钱做甚呢,过上两天就好了。新疆三奶听老汉这么一说,也不再撺掇了。心想也是,能为儿孙们省就省一点。不想过了一个多月,还不见好转,三奶就有点发慌了,对三爷说,老汉,不行就上趟城吧,你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新疆三爷说,老了么,该咋的就咋的,瞎花那钱做甚?石头还要供孙子上高中哩,紧巴巴地,瞧什么病呀。三奶说,再紧巴巴,有病了,总得瞧,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这样病下去。三爷说,再说吧,过两天再说吧。

哑女段凤英听到三爷病了,提着一只老母鸡来看望。自从胡六儿死后,段凤英日子过得也艰难。好不容易熬到富生大学毕业了,有了工作,日子才渐渐地有了起色。没过几年,段凤英又开始为儿子的婚事担起了忧,富生说不急不急,可她却急得觉都睡不着。直到大前年,才终于把儿子的婚事办了。媳妇在城里教书,人也长得很鲜亮,这给她的心里带来了极大的安慰。虽说结婚借了债,但是,媳妇却很开通,对她说,妈,你不要担心,我们俩都有工资,要不了几年就还完了。段凤英听不懂,儿子给她比划了,她才知道了,心里暖融融的,也就不再担心了。冬天闲了,儿子要接她到城里去。她死活不去。一是儿子住在单位的家属院里,房子窄小,不方便。更主要的是,自己是个聋哑人,呆在村子里,习惯了,也没人嫌弃,到了城里,让别人说三道四的,别给儿子媳妇丢了脸。所以她就不去。

段凤英来到三爷的炕头前,握着三爷的手,嗷嗷地比划了一阵。三爷看懂了她的手势,意思是让他好好养病,不行的话,要上县城看看。三爷看了,很是感动,就说,好的好的。然后又问,富生好吗?他咋不来看看我?我有点想他。三奶就把话比划给了女儿。段凤英又比划了一阵子。三奶就对三爷说,富生最近不在城上,下乡搞调查去了。等他上来,我就让他来看望你。三爷听了,就点点头说,只要娃好就对了,我也是说说,娃是公家的人,忙,我知道的。来不了就不要来了。

三爷一天不如一天了。在三奶的一再说服下,三爷终于答应了石头上县医院去看看。

到了医院一检查,麻烦就来了,又是拍片子,又是做胃镜,还要化验肝功。一折腾,果然花了几百块钱。医生开了一大单子药,说是他的病挺麻烦的,还要他住院观察。新疆三爷一听,死活不住院,也不让石头去抓药。石头说,你不住院倒也罢,药还是要抓上,回到家里吃。三爷说,吃啥哩,老了么,也快到死的时候了,花那钱做甚?你别抓了,抓上我也不吃。经过医院里一折腾,新疆三爷一天不如一天了。三奶就心疼地说,老汉,你这样也不是个办法,要不行,就干脆住院吧。三爷说,住也没用,八十四岁的人了,也该到见阎王爷的时候了,不拖累娃们了,不拖累了。三奶听了,就落着泪说,可你走了,让我怎么办?三爷说,你好好活着,你还不到时候,就好好活着。三奶就越发伤感了。三奶说,你是个好人,我没有白跟了你。三爷说,你也是个好人,让我享了不少福,这辈子,我也没有白活。

又一个早上,三爷对三奶说,老婆子,我想穿新衣服,你给我穿上,让我看看咋样。三爷说的新衣服就是送老衣。三奶便从柜中取了出来,给三爷穿上了。三爷说,很好,很好,很合身的。然后三爷又说,今天我想吃碗揪面片子,你给我调得酸酸的,做一碗。三奶就应着声,下厨去了。做好端了来,三爷已经闭上了眼,永远地走了。

村人听了,都说,这是三爷修行修的,没有受折磨,就轻轻松松地走了。好呀,这是好事,三爷是活好了,也走好了。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活好了,活好了。

三爷走了,石头的心里很难受。三爷虽不是他的亲爹,但是,在他的心里,就像亲爹一样。小时,当他踏进了三爷的家门,就觉得这个后爹不是他原先想象的那样,他很随和,也很善良。他什么都依着他和娘,也顺着他和娘。正是仰仗着他的善良和很好的人缘,少年的他,才没有受到别人的歧视,还得到了同龄的孩子不曾拥有的上学、参军的机会,让他学得了知识,得到了锻炼。如今,他安详地走了,他唯一能表达的,就是请来了乡里有名的道人和吹鼓手,热热闹闹将这位后爹送走。送葬的那天,富生带着城里的媳妇一块儿来了,来为外爷披麻戴孝。送葬的队伍排了很长的队,儿孙们跟了一大串,哭天抹泪地把三爷送到了苏武山上,三爷就风风光光地入了土。

发送完了新疆三爷,村人归来时,就不由得说起了新疆三爷,说新疆三爷有石头这样一个孝顺儿子,真是活好了,比有些有亲儿子的人活得还好。于是,人们就夸起了石头,说石头自小就懂事,是个善良人,他对新疆三爷比亲老子还孝顺。夸了一阵,就有人说,新疆三爷就这样风风光光地走了,不知道下一个又是谁哩。老奎就说,下一个就该是我了。大家就笑。保德说,老支书身体好哩,不活他个八九十岁能行?老奎说,活那么老做甚?自己遭罪不消说,还要拖累别人。等到哪天动弹不动了,死了最好。又有人说,生死由不得你自己,有的人不想活,却越活越精神,有的人想活,却活不长。保德说,哪个人不想活?谁都想活,没有不想活的。要是他不想活,还不容易?田富说,也有不想活的。刘皮庄的刘臭皮匠的女人就活厌了,前些日子就是喝了半瓶敌敌畏毒死了。大家都知道,刘臭皮匠有四个儿子,都不孝敬娘老子,老两口过得孽障得很,冬天连个火炉都架不上,年三十日,儿子媳妇们吃香的喝辣的,没有一个来给老两口送上一口热饭。刘臭皮匠就气得骂,养了一窝白眼狼,早知道都是些没良心的货,生这些狗日的做甚?一个个把他们养大成人了,又一个个给娶了媳妇,把娘老子掏空了,就不管娘老子了。要是把养他们的粮存起来,给他们娶媳妇的钱存起来,我们老两口过个啥日子过不上?看着这伙狗日的,气都能把人气死。后来,刘臭皮匠果真咽不下这口气,越积越深,就被气死了。刘臭皮匠死后,村里做了调解,让四个儿子分月养老妈妈,每户一个月,轮了班子来。话虽是这么说下了,但他们不执行,老太婆还是常常吃不上饭,一次老太婆实在饿极了,看到二儿子家门开着,就进屋用衣襟兜了四个大馒头,没想刚出门时,被二媳妇撞上了,二媳妇夺下馒头,把老太婆推出了门外,还骂她是老不死的,说这个月你在老三家过,你偷馒头给谁?老人受不了这个窝囊气,回到自己的小茅屋里,一下喝了半瓶敌敌畏就死了。说起这一家的事,大家都骂,骂这四个儿子真不是人,畜生都不如,现在又不像过去,就四个馒头嘛,能把他吃穷?他们要是能有石头的一半就好了,娘老子也不会走上那条道。有人接了说,他们不要说有石头的一半,连石头的一个脚趾头都不如,那样的儿子,还不如不养。骂着,说着,有人就想起了自家,想起了以后,要是真的动弹不动了,能不能靠着儿女还很难说呀。想着,就有人说,还是老支书说得对哩,等到哪天动弹不动了,死了最好,少受气,也少受罪。保德说,你们可别当真,老支书只是随便说说,他可不像我们,他有个当干部的儿子,对他孝顺得很,他又不愁将来苦不动了没人养。老奎就嘿嘿地笑着说,不知道将来变不变心,现在看,好哩,儿子媳妇对我们老两口好得很。老奎虽然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很是自豪,儿子是国家干部,有知识,跟那些没有知识的就是不一样。去年,老伴儿去了一趟凉州,回来说开顺又升了一级,说是成了市委的副秘书长了。熟人见了儿子,都改了口,叫张秘书长。老奎听了,眼睛就笑成了一个圈圈儿。他知道,副秘书长与副县长是平级,副秘书长就是副县长。开顺已经成了县太爷了,他就成了县太爷他爹了,他怎能不高兴?老伴儿说过了儿子,又说孙女,说孙女已经上学了,长得机灵得很,就像她姑姑叶叶。一说到叶叶,老伴儿又想起女儿,就由不得慨叹起来。老伴儿一感慨,他的心里也酸酸的,挺难受。要是叶叶还活着,看到她的弟弟有这么大的出息,她不知道该有多高兴呀!

归来时,他们上了捷路。那捷路,就是扬二宝的荒地。那里已经成了一片寸草不生的荒滩,裸露的沙地上,泛着一层一层的白碱,脚踏在上面,扑哧扑哧地直冒白灰。看着这片撂荒地,老奎的心里仿佛堵了块东西,感到分外地难受。没想到,当年活艳艳的柴湾,却成了这般模样。那时候,柴湾归公社管,公社专门派了朱老汉看管,朱老汉守了几十年,把这里守成了一片绿洲。每到夏天,甘草秧、马莲花、柳棵、红柳一长起来,整个柴湾开满了各种颜色的花朵。就是到了冬天,也有看样,远远看去,黑黝黝的一片,就像一道屏障,护着红沙湾村。没想到,好好的一个柴湾,就这样给毁了。这要怪谁呢?怨谁呢?怨杨二宝吧,杨二宝也是个受害者,耗了十多年,投进去了几百万,本都没有收回来,反欠了一屁股债。怨镇上吧,好像也不能怨,他们也是好意,想多开些荒地,让大家尽快富起来。可是,不怨他们,又能怨谁呢?要是镇上稳一点,不急功近利,看得远一点,就不会把一个好端端的柴湾交给杨二宝胡开发,杨二宝也不会栽进去。要是杨二宝不狮子大开口,太贪便宜,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这改革开放二十年,社会经济是发展了,可地里的油也被人榨干了。难怪这沙尘暴一年比一年多,一年比一年大,地面上没有水分了,植被都被毁坏了,能不沙化?

就在人们快进村的时候,突然看到了几辆大卡车,卷着浓浓的沙尘向村里开去,领头的是一辆警车,上面的灯哗闪哗闪地亮着。大家都来了精神,一边看着,一边问别人,这是咋回事?这是咋回事?被问的人也不知道是咋回事,就说,你问我,我问谁去?我也不知道是咋回事。酸胖突然说,那是法院的车,是不是为二宝叔的贷款问题来强制执行?这样一说,大家才恍然大悟。看这么大的阵势,可能就是冲着他来的。村人都知道,杨二宝欠了一屁股的贷款,想赖着不还。银行撵着他的屁股,催要了好几次,杨二宝的说法是,都投到地里了,没有钱,干脆你们把地收去算了。银行又不是开荒队,他们要那地干甚?杨二宝这样说显然是耍赖。银行拿他没治,只好起诉到了法院。法院就不一样了,法院是执法机构,就是讲公道的,软的不成就可以来硬的,你不能贷了公家的款,挣了就装到你的囊囊里,赔了你就赖账。要是这样,谁也贷款去了。一看法院出动了这么多的车,肯定有好戏,大家都加快了脚步,想去看个究竟。

法院果真是冲着杨二宝来的。那些大小小的车,开来后,只有一辆停在了杨二宝的院落外,其余的小车和大车都开到了沙湾里去了,去查封杨二宝的羊去了。其实法院早就给杨二宝打了招呼,让他立即想办法还清银行的贷款,杨二宝还是那句老话,贷款都投进了地里,没有钱还银行,干脆把地顶给他们算了。这样的话在银行的人面前耍赖还可以,但是,在法院人的面前就不灵了。法院说,你要不积极主动,我们可要采取强制措施。杨二宝已经豁出去了,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反正坐过一次牢了,也不在乎再坐一次。况且,还不上贷款的人多的是,也没听说谁坐了牢。法院果然就采取了措施。他们早已摸清了杨二宝的家底,知道杨二宝还有一大群羊,还有一辆车,还有一大院子房子,还有一个当老板的儿子。他们知道杨二宝完全有能力还,就是不想还。他们不得不采取了果断的措施,出其不意地来了这次行动。他们这次来,带来了公证处的人,也带来了县羊场的经理。就是先查封杨二宝的羊,当面公证清楚,再作价处理给县羊场顶债。那些大卡车,就是县羊场的。

杨二宝虽然嘴上耍赖,心里却一直担鬼。毕竟是欠了债,再怎么说,心里还是有压力。这一次,一看这架势,知道法院果是要来真的,心里先自怯了三分。法院的王庭长一进来,就不客气地说,杨二宝,我们这次来是要强制执行。杨二宝说,怎么强制执行?王庭长说,强制执行就是查封,然后作价处理,抵消你的贷款,多出余额退还给你,不足部分再由你补上。杨二宝说,查封我的什么?就那片农场,想什么时候查封都行。王庭长说,你是不是有一辆桑塔纳车?杨二宝说,有。王庭长说,你还有一群羊?杨二宝说,有。王庭长说,多少只?杨二宝说,大概就是十多只吧。王庭长笑了一下说,十多只,你骗谁呀?杨二宝,我们早就调查清楚了,你还有一百多只。这样吧,我们的车已经上了沙窝,不管是十多只,还是一百多只,等他们拉回来了,当面点清楚,是多少,算多少。然后再当场作价处理给县羊场,为你抵债。杨二宝后背一凉,头皮子就紧了,忙说,王庭长,请你给我宽限几天,我自己处理了,再交给你们行不行?王庭长说,你早是干啥的?你以为我们跟你闹着玩吧?迟喽,杨二宝,今天我们不仅来查封你的羊,你的车,还要查封你的这院房子。杨二宝一听,心想完了,今天他们是来动真格的了。就横了心说,王庭长,别的你可以查封,这房子,查封了让我怎么办?政府总不能让我睡到大马路上去吧?王庭长说,你爱睡哪儿就哪儿,那是你的事,我管不了那么多,我只知道依法办事。一直没有说话的田大脚憋不住了,终于发了话。田大脚长长地哟了一声,把王庭长他们的注意力吸引过来才说,当时政府让我们开荒的时候咋不说这话?要是当时你们这样说,就是个金滩银滩我们也不想。你们不信问王县长去,他当时在镇上当书记时,是不是鼓励我们开荒,让我们当什么领头羊?听了他的话,害得我们把一百多万的资金都投进去了,我们都冤死了,背上泥菩萨过河,费了力,还落不下好。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你们向我们要账,我们的账又要向谁要?谁又管我们的死活呢?说到伤心处,泪就滚了下来,就一把鼻子一把泪地说起来,这事儿还是王县长、镇上的张书记引起的,他们当年不煽惑,不说服我们,我们也不会落到今天。就是要查封,也得让他们说句话,他们说让我们把房子腾给你们法院,我二话不说,就是睡到马路上,也心甘。田大脚的泪水可以打动别人,就是打动不了王庭长。王庭长见过的泪水太多了,不会把田大脚的泪水当一回事,等她说完,就又说,这是两码事儿。当年政府动员你们开荒,并没有说让你贷了款不还,不要说是王县长,就是市长、省长也没有权力说贷了国家的款不还。欠债还债,欠账还账,这是天经地义的。你们不能贷了国家的款,发了家就还,不发家就赖账,要是这样,国家不早就乱了套?田大脚说,我们现在赔得光光的,拿什么叫我们还?王庭长说,怎么光光的?不是还有车,还有羊,还有这房子?然后便对杨二宝说,你的车呢?杨二宝说,在车库。王庭长说,你把它开出来。杨二宝不想交出去,磨蹭着找了一阵钥匙,假装没有找到,便故意大声说,不知道钥匙放到哪里去了。老婆子,钥匙呢?田大脚没好气地说,我哪里知道?昨天天盼想开车,就没有找到车钥匙。王庭长说,你别装了,找不到也得找到。要是万一你不肯交出来,我们就是撬开车门也要把它拖走。这样的事儿遇到的多了,想难倒我们,是不可能的。杨二宝已经横了心,虱子多了不怕咬,死猪不怕开水烫,反正已经这样了,他只有豁出去了。车子钥匙就在他的口袋里装着,他就是不掏出来,看他们怎么撬。

杨二宝这边正闹翻了天,沙窝里那边,也同样闹翻了天。

当羊倌胡老大远远地了见一辆警车,三辆大车,轰隆隆地开进了东沙窝的时候,就已经意识到了将要发生什么事。事实上,胡老大早就听到杨二宝想赖银行的账。胡老大虽然没有文化,却也明白借钱还钱,欠债还债是天经地义的道理,赖账不是个办法,躲过了初一,躲不了十五,迟早得给公家还上的。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会来得这么快,更没想到警车也来了。警车不同于别的车,警车代表的是法律,代表的是威严。这就是说,你杨二宝想赖也赖不了了,公家要强迫执行了。杨二宝完了,真的完了。胡老大这么想着的时候,警车已经开到了他的眼前,警车吱地一声刹住后,车晃了一下,先是从车身下晃出了一层沙尘,将警车笼罩了起来,然后又从沙尘中慢慢地冒出了两个灰土土的人,待尘埃落定,那两个人才变得清晰起来。那两个不是一般人,是戴大盖帽的,一看就知道是法院的。胡老大见过这两个人面。前不久,就是这两个人来到了沙窝窝,向胡老大核实过这羊群是不是扬二宝的。胡老大当然不会说谎,就照实说了。核实完了也没有说啥,法院的人走了,胡老大却发闷了。胡老大一直在想,他们为什么不说啥就走了?胡老大还想,要不要给扬二宝说一声?但是,胡老大还没有来得及给扬二宝说,法院的人又来了。这次来显然与上次不一样,他们来了几辆车,一看就知道是动真格的来了。果不其然,法院的人说话了。法院的人说,胡老伯,我们是法院的,来执行公务,希望你积极配合。胡老大点了点头。法院的人又说,胡老伯,请你把羊赶到羊圈里,我们要给县羊场的人拍卖。胡老大说,扬二宝知道不?法院的人说,他不知道怎么行?我们还得他签字的。胡老大没有理由不听他们的话,就将羊吆喝到一起,向羊圈赶去。

以往,都是太阳落山了才归圈。羊们显然还不习惯这个时候归圈,就咩咩地叫着,不肯这么早回去。那只黑眼窝羯羊就故意捣起蛋,走一走,再停一停,在路边啃几嘴草。其它的羊也受了影响,就跟了它学。胡老大拿起撩抛,本想给它一石头,教训教训。但是,一想起这是他最后一次与它们相处,心里便有些戚然,就把装好的石子取了下来,扔到了一边。这些羊,一只只都是他看着长大的,那只黑眼窝羯羊,生的时候它妈遇到了难产,还是他亲手为它接的生。那只大尾巴老母羊,那年病了,还是他亲自为它灌的药。现在,它们就要离开他了,他也将要永远离开它们,心里不免一阵阵悲凉。想想自己的一生,好像生来就是来与羊做伴的,小时候就喜欢羊,小小的年纪就去给地主放羊,从青年到中年,一直给大集体放羊,放羊放出了感情,也就喜欢上了羊。到了老年,他又变成了雇工,去给扬二宝放羊。一晃,几十年过去了,他也成了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了。想想一生放过的羊,有千千万万,不管是大集体的羊,也不论是地主家还是杨二宝家的,到头来,这些灵性一个个都变了人们肚中的屎,屙下来,又被壅到了田里。世间的事,说简单也简单,可自己却偏偏地喜欢上了它们,一辈子,陪了这些先人们。

羊群缓缓地行走着,一只只蹄子,剜着地下的干沙,带起一缕缕细尘,荡在了羊群的上头,就成了灰灰蒙蒙的一片。胡老大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但是,从今以后,这样的生活将永远地结束了。胡老大从过去想到了现在,由羊想到了人,由人想到杨二宝,想着想着,就感慨万端起来。昔日的杨百万,坐的是小车,用的是随身带的小电话,抽的是国家干部也抽不起的黑兰州烟,左方右圆的人,一谈起杨二宝,没有一个不羡慕的。可是,没想到,这样一个赫赫有名的大老板,说栽照样的就栽了,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穷光蛋,屁股后面跟满了要债的。人呐,真是三十河东,三十年河西。得意时,不要太张狂,失意时,也不要太悲观。活人的,还是要本本分分的活。想起杨二宝当年,实在是太张狂了,他要是能想到有今天,也不至于那样。

胡老大信马由缰地想着,羊也就进了圈。羊场的人数完了数,与胡老大核对清楚后,他们便开始往车上装羊了。羊被一折腾,就咩咩地叫了起来。车上的,车下的,长一声,短一声,叫成了一团。胡老大的心被叫毛了,也乱成了一团。羊场的一个工人就骂,叫球哩,把你们转成城市户口了,不笑就罢了,还叫什么?大家知道这是一句笑话,听了就笑。胡老大非但笑不起来,反而难受得要死。看着一只只与自己朝夕相处的羊要走了,羊舍不得他,他更舍不得羊。他只好背过头去,不敢看,怕看了伤心。但是,他不看羊,羊却看他,一个个叫着,声音里充满了哀苦。别人听不出来,他能听出来,那是羊们在向他求饶,让他留住它,胡老大实在忍不了心,回过头去,一看,便看到了一只只羊,都垂着泪,无望地看着他。那咩咩的叫声,仿佛汇成了一片哀求,他的心一下碎了,泪水不由得从那双布满沧桑的老眼里滚了出来……(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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