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习惯有时候是可怕的,它悄悄潜入生活,紧抓着皮肤与血肉。当人意识到它的存在并欲摆脱,他必须亲自把早已嵌入在身体的每一处的习惯拔掉,过程痛不欲生。但晓灵感激习惯的到临,她现在能自然地与怪异共存,穿越后不会慌张失措,而是冷静地观察周围,抓紧珍贵机会来了解新的领域。健文上次出现的的状态是个黑影,看不到他的模样,晓灵却能一眼认出站在小男孩旁边左顾右盼的正正是健文。
「你就是健文对不对?」晓灵上前兴奋地问好,机会难逢,她有点抑制不住情绪,整个人捬操踊跃的。
他似乎被吓到了,发怔一会后问道:「晓灵?」
「对。」好不容易冷静过来,她点点头,扫视着健文的装扮。八十年代的男生与二十一世纪的发型完全不一样。她年代的男生喜欢鸭尾头,把头发全往后梳,并喷上发胶来固定。但健文把瀏海放下并烫捲。他穿起褐色的西装外套,黑色高领毛衣与破洞的牛仔裤。穿着风格与她的年代倒没太大分别,只是换上一条高腰黑西裤,在街道上走路也不会觉得健文是未来人。
「今次终于见到你的样子。」健文习惯地浅勾嘴唇道。
「你不会广东话?」明明他上次用流利的广东话聊天,怎么这次用国语了?
「哦,忘了。」健文用国语回话。说罢,他的眼神聚焦在蓝天的一处,晓灵跟着他抬头,没有异样,就是清空与白云。一会儿后他用广东话问道:「现在可以吗?」
晓灵微笑頷首,暗忖着他刚才看着天边时,是不是在想着怎样用广东话回话。他的广东话说得太流利了,可能健文根本不会说广东话,而是倚赖某些科技把他的话即时传译。健文长得有点像陈百强,虽然样子算不上清秀的,鼻子不算十分高挺,鼻头圆润,幸亏鼻樑笔直,而且有着浓眉大眼。眸子圆滚滚的,这是在精灵活泼的小孩子脸蛋才找到的那种,然而健文的眼窝凹陷使眼周蒙上阴影,眼神意外地带着浓郁沉鬱的色彩。即使他现在微笑着,眸眼依然离不开黑暗,且不带丝毫愉悦。晓灵好奇阴影下到底藏着什么,才会让天生动人的眼睛变得空洞。
「上次在你给我香蕉,我又不明所以的回到现实。我没有仔细逛过动物园,这里是不是像香港的荔园吗?」晓灵从没来过台湾,对这里的一切毫无概念,她只能以香港的景点作比对。
「荔园?我不太清楚,我只知道香港的迪士尼乐园和海洋公园。」她没有听过这两个公园,晓灵猜想这些应是未来建立的乐园。不过晓灵对于他没有听过荔园一事感到诧异,荔园在她的时代可是无人不晓的旅游热点。
「反正都来了,我们来参观吧。」晓灵耸耸肩
「我们上次来过了。」健文脸带厌恶地微呶嘴巴。
「你不想来吗?」晓灵轻声试探。世上没有人是由衷地讨厌乐园的。就算他讨厌玩机动游戏,讨厌这里的动物或景点,都不会憎厌乐园的本身。这会不会就是他阴影下的秘密?
晓灵凝视着久站不动的健文,他的眼眸如一处荒塚,墓地被藤蔓野草重重裹扎着,除了他自己,没有人能够拔除。他一定是在这里经歷过什么了,她怕说错话不慎触碰他心里的患处。晓灵尝试改变气氛,神态故作轻松地说:「那就不要去好了。」
「你不会失望吗?」健文猛发一怔看着她,似乎被她的懂事吓倒了。
「不会。」晓灵昂头看着他道。
健文如发现珍禽异兽于闹区出没,难以置信地盯望她。晓灵的眼睛骨溜溜一转,抬头向他展示一个淘气的笑容后续道:「你不去好了,我还是会去。」说毕便鑽进人群里。
「早就料到你不会错过这个机会。」健文有气没力的道。
「你要体谅我,我可是大老远从香港飞来台北的。而且以你的时空来说,我可比你大十几年,你应该尊重长辈的决定。」晓灵说得头头是道似的,但这是事实,严格来说,健文应该称她姨姨,而不是把她当作叛逆的小丫头。
「你不是在上次见面时强逼我祝你生日快乐吗?那时候你才十九岁,怎么现在又变成我的长辈了?」健文一边跟着他走,一边似笑非笑的瞅着她。
他进步了,竟然会跟她说笑。晓灵轻刻意挑衅他:「时间是由我来定义的,我喜欢把这刻定作哪个年份就是哪个年份。在我的现实里,今年是一九八五年,所以我今天是十八岁。」
健文给了他一个白眼后道:「知道了,快点走吧!」
两人没有目的地跟着人群走着,晓灵主动地打开话题聊天。她问健文台湾以前有什么好玩的,他说以前很常去保龄球场、电玩游乐场。他对香港的认识似乎比晓灵深,说了很多她从没听过的事情。健文说上一次去香港时,吃了鸡蛋仔。晓灵当然知道什么是鸡蛋仔,但健文说他吃的是抹茶朱古力口味的。鸡蛋仔在八十年就只有原味,没想到三十几年间,发展成香港的名產,而且还推出了这么多奇怪口味。晓灵从没听过抹茶,健文解释这是抽乾水粉的茶粉。又问她有没有喝过绿茶,晓灵说没有,她只喝过西冷红茶。
二人谈起音乐,健文说自己喜欢邓丽君。他问:「你们年代的人喜欢听什么歌?」
「我自己喜欢听张国荣的歌。你知道他是谁吗?」晓灵问。
「当然知道,他是亚洲巨星呢,在日本、韩国也很有名的。对了,你知道吗?他在四十多岁时离世了。」健文低语。
「离世了」这三个重重的轰进晓灵的耳朵,瞳孔猛烈扩张化成一片乌云,云朵不受控制的夺眶而出遮盖了炎阳。四肢力量被风吹至散落一地,背倚在灯柱才能勉强站立。晓灵把手心汹涌的汗抹在牛仔裤上,用力深呼吸来舒缓缺氧带来的晕眩感。她尽力压住颤动的声线问:「他是怎样离开的?」
「从酒店房间堕下。」健文一脸惘慌地看着晓灵。
「是意外吗?」晓灵艰难地吐出话。
「他是自杀的??是忧鬱症,而且??不是心理的那种疾病。」健文囁囁嚅嚅。
「原来是这样??」听毕《阿修罗》广播剧后当晚作的梦,她梦到张国荣跳楼了,而在哥哥身旁的女生脸孔,是她自己。想到这里,晓灵打了数个冷颤。健文应该以为晓灵听到张国荣的死讯而过度惊吓,从不知哪里拿来一瓶水递给她。她一口气咕嚕咕嚕地喝完整瓶,但因为喝得太急而呛到。健文轻拍她的,好不容易才止住咳嗽。眼噙住泪,手依旧抖动不停,晓灵紧握着拳头,手背上本来不明显的青筋如茂密的竹林乍现眼前。
「你想哭就哭吧。」健文扶着她在到水生植物园附近的木椅坐下。勒住的眼泪因一句话而决堤。晓灵最初保持矜持,拘束得流一滴泪,便抹一下脸。后来她越想越难受,反正这里除了健文,全部都是甚么非真人玩家,没有灵魂的。她不管了,她放声大哭,哭声传至隔壁园区的林旺耳中,牠哞哞地安抚晓灵。健文默不作声的坐在一旁,适时递上纸巾。困在最深处的悲伤终于得到释放,哭声渐渐变小。她一边抽噎啜泣,一边重覆说着几个句:「这么才华洋溢的人??呜??怎么会这么早死??呜??天无眼?好人就是早死??」擤了一把鼻涕,确认手不再抖后,晓灵跟健文诉说那个梦,儘管心情才刚刚平伏,说话因言语的组织能力受影响而冗长,他依然耐心地倾耳啼听着。滔滔不绝的单向对话在半小时后完结,他除了点头,就没有给任何反应。两人安静的欣赏湖上的鸭子,画面回復平静。稍过些时健文掛着招牌的微笑并道:「这里太热了,我们去看企鹅。」说罢他一手拉起晓灵走到南极园区。
这是晓灵第一次看企鹅,这次看的是国王企鹅,身体园滚滚的,有点像梁叔叔。在密封的场馆里,三隻企鹅围在角落互相赖着睡觉,另外两隻则靠近水池沿观察着群眾,他们才是企鹅的游客。左边比较矮小的不时拍着羽翼,另一隻则偶尔摇头。还有三隻则一直盯着保育员的食物桶,但当保育员拿出鱼放在牠们嘴巴底下,牠们却倨傲地无视直走。南极园区其实并不大,游客通常在这里逗留十五分鐘便会离去,但晓灵花了一小时观察企鹅。贴着玻璃的是个不太深的水池,企鹅只会在旁边的假雪地走过。她等了半小时,体型最高的企鹅噗一声跳进水里畅泳,其他企鹅在旁边等待,过了几分鐘后,第二隻又跳下去了。如是者,每当有一隻企鹅跳下水,另外一群企鹅就会在旁边等待几分鐘。看到没有事情发生的话,另一隻企鹅会跳下去。晓灵猜测企鹅是害怕水域会出现天敌,例如海豹、鲸鱼等大型海洋生物,因此静观其变才会下水。而且牠们是群体动物,做任何事都是一同行动,所以只要有一隻英勇的企鹅愿意身先士卒,其他企鹅也会紧随其后下水觅食。晓灵看了好久才看到最后一隻企鹅跳下水,她全程不语,刚才哭得太厉害了,声音沙哑,眼睛乾涩,现在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张国荣离世与那场梦所引起的难过不安进馆前还挤在胃内翻腾,晓灵坐在地上目不转睛地望着企鹅,感觉出奇地没那么难受了。健文默不作声地跟她坐在一起观察,看着看着,半空中忽然出现一瓶水,他接过后把水递给晓灵。当他们从馆里出来的时候,人流只有小猫三两隻。夜幕低垂,正当晓灵想说是回家的时候之际,健文却带着一脸平淡道:「走吧,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她默默地跟着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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