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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第1页）

没有人知道，那段日子他是多么期盼着死。他希望自己能死在不眠不休的医院里。他希望自己能像电池突然出问题的手机那样，前一分钟还在抢救病人，一瞬间觉得周遭的世界一片明晃晃的光，心脏准确地骤停。让他像棵被伐倒的树那样死。若是这个愿望真的能实现，他会怀着善意邀请这些他蔑视的人们来参加他的葬礼，会诚恳地微笑着赞美他们送来的花。

想象有时候会很具体，栩栩如生。他低下头去阅读弟弟的短信，弟弟快乐地告诉他这个学期拿到了奖学金。他能嗅出那孩子跟他讲话的时候那股小心翼翼的气息，于是他叹口气，回复他，就算有了奖学金，他也照样还是会寄给他全年的学费。

那个女人是在一个清晨来到医院的。还不到六点钟，夜班的末尾，新的工作日还没正式开始。她是一家医药公司的销售代表，看到她无懈可击地出现在这个钟点让他略微吃惊，无论如何，敬业的人值得尊重。她唇红齿白地笑笑：&ldo;陈大夫，我知道这个时候准能碰上你。&rdo;

她并不聒噪，说完这句话就自行安静了下来。她没再多说一句她想要推销的药品，以及商家允诺给他的回扣‐‐因为该说的话她早就说完了。他不理会她，兀自盯着桌上的电脑屏幕。那天略微清闲，没有任何一个病人需要抢救，所以他有了一点时间，打开电脑里他收藏的美剧。很老的剧集：《急诊室的故事》‐‐那一年，《实习医生格蕾》和《豪斯医生》都还没诞生。

剧情里面，此起彼伏的&ldo;doctor这个&rdo;&ldo;doctor那个&rdo;的声音让他心折。黎明将至的时候他会比较心软，所以他总是比较容易记住死在破晓时分的病人。他觉得，英文中doctor这个词，配上姓氏，自有一种微妙的韵律。相比之下，doctorchen听起来稍微单调些，中文发音里没有那些灰尘一般附着在正经发音身后的小阴影。

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那女人专注地看着他的眼睛。

&ldo;你英语很好吧?&rdo;她问。

&ldo;还可以。&rdo;他笑笑‐‐gre几近满分，不过这些年真的退步很多了，他没必要跟她说那么清楚。

她笑笑，有些落寞地看着他的脸庞：&ldo;陈大夫，在你心里，是不是这里面的病人，比你的病人都要高级呢?&rdo;

他心里重重地战栗了一下。

那天她离去之后，他第一次仔细地、翻来覆去地看了看她的名片。后来，他是在那一年的五月中第一次去拜访她父母的。她的家位于龙城的老街区，是一个异乡人很难有契机深入其中的地方。进宿舍院的大门的时候他才惊觉，按照礼节来说，自己至少该带去一点水果。他转过身去，寻找老街区里那种零星分布的小摊贩的时候，看到身后那条狭长的街上落满了槐花。

槐花混合着尘土，零落成泥地覆盖了地面上浓浓的晚霞。晚霞和槐花，一起斑驳着，说不清到底是谁葬了谁。有几个小区里的孩子快乐地从地上把槐花拾起来，其中一个蹒跚学步的小家伙还果断地塞进了嘴里。

那一瞬间，他觉得有什么东西改变了。他非常清楚，在这个瞬间，经过了旷日持久的挣扎，也许从此刻起他不会再失眠，不会再担心百忧解，不会再期盼神恩浩荡的末日‐‐他终于放弃了自己。他终于觉得&ldo;自己&rdo;可以是一样略微柔软的东西，便于抛弃。他心情复杂地打量着这条静谧的街道，反正，终究不过是死‐‐他在心里和这个城市说话：我允许你埋葬我了。

他们在那一年的夏天结了婚，她的母亲直到最后都念念不忘他是个书呆子‐‐因为第一次去他们家吃晚饭的时候，他居然只拎来两袋水果。

在他年轻的时候，或者说，更年轻的时候，穿上白衣的那一瞬间，他会觉得自己变成了围棋里面的白子。但是他很快就知道自己错了，因为他面前的病人们，以及这些病人的家人‐‐谁也不可能是黑子。他们都是灰蒙蒙的，他们的痛苦，他们的挣扎，他们的希望和绝望，是如此芜杂，全都裹着尘土、汗水的酸味，以及血腥气。白子被撒在棋盘上，八年了，才突然总结出来，需要对阵的是一把从河滩上随便抓来的，扭曲的鹅卵石。

人生怎么这么脏。就算是生死之间的庄严都不能让它清洁一点。

16床的患者十四岁，女，诊断为al-3，急性骨髓系白血病中的一种。那女孩很瘦小，也许她曾经不那么瘦小的，不是个漂亮女孩子，可是有双深邃的眼睛。她轻声地，甚至是胆怯地说：&ldo;我浑身疼。好像是……是肉里面在疼，像有什么东西轧过去。&rdo;她妈妈在一旁表情更加胆怯，似乎要说什么丢脸的事情：&ldo;她昨晚疼得睡不着觉……&rdo;他没有注视那母女二人的脸，淡淡地转向身后，问其中一个实习医生：&ldo;给她的治疗方案是亚砷酸联合维甲酸45天，45天之后原始细胞50，执行标准ta方案化疗。化疗第二天开始注射瑞白，说说看，她为什么会骨痛?&rdo;实习医生咬了咬下嘴唇，翻着手里的病历，底气不足地说：&ldo;因为……因为治疗后原始细胞还是50，瑞白会刺激，白细胞的生长，所以就增加了骨髓里的压力，导致‐‐疼痛。&rdo;他点点头：&ldo;不错。&rdo;跟着他望住了女孩的母亲：&ldo;所以不要紧的，这不是病情加重，是药物反应。这个药我们今天不用了，就不会再疼。&rdo;&ldo;好的好的，&rdo;母亲用力地点着头，&ldo;大夫，我们用更好的药行不行?用更贵的，只要她不再疼我们都愿意的……&rdo;他不由分说地打断她：&ldo;不是贵不贵的问题。&rdo;他总觉得自己似乎永远学不会真正平静地面对他们诸如此类的渴望‐‐如此无知，又如此热切。

&ldo;可是陈老师，&rdo;一个研究生问他，&ldo;已经治疗45天了，按道理讲，原始细胞不应该还是50……&rdo;那个母亲重新死死地盯住了他，他知道，&ldo;不应该&rdo;那三个字轻松地揪了她的心。他问一个刚刚值完夜班，带着黑眼圈的住院医师：&ldo;她现在有没有粒缺?&rdo;&ldo;没有。&rdo;&ldo;血小板呢?&rdo;&ldo;一万。&rdo;他沉默了几秒钟，其实他比谁都厌恶那个在这种情形下沉默的自己，接着他说：&ldo;暂停化疗吧。&rdo;&ldo;陈大夫?&rdo;那住院医师惊讶地看着他。&ldo;暂停化疗，给她输血小板。然后重新作一个基因检测，另外检测一下eto。&rdo;&ldo;你是说‐‐&rdo;&ldo;她有可能不是3，是2的b型。&rdo;&ldo;可是‐‐当初3的诊断是叶主任给的。&rdo;他静静地看着这个懦弱的货色，说：&ldo;那就下午再作检测，等会儿叶主任来了，我去和他说。&rdo;&ldo;好。&rdo;对方果然如释重负。

&ldo;大夫，您等等，&rdo;在他们离开病房的时候母亲叫住了他，&ldo;我们家有朋友认识一个老中医，可以给孩子吃点中药吗?&rdo;他觉得自己的耐心又一次被成功地逼到了临界点，他说：&ldo;可以，不过那不科学。&rdo;

天杨就在此时笑着走了上去，悄声对她说：&ldo;您放心好了，陈大夫很负责，您都看见了，他为了给您女儿检查……&rdo;她把声音刻意压低了，不过他依然隐约听得见，&ldo;为了给您女儿检查，他都不怕得罪我们主任的。您一定要相信他。&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