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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第1页）

吴非说得理所应当，自顾收拾了碗碟进灶间去了。韩君岳又慢慢挪到榻上，左右看看，发觉这屋子就这么小，一张床榻而已，自己睡了，吴非去哪儿睡呢？总不能让人睡到灶台上去吧。韩君岳心里颇不安宁，正好吴非出来舀水，他赶忙问：&ldo;吴大哥，那你睡哪儿啊？&rdo;

&ldo;我铺点稻草，在地上躺着就行了。&rdo;吴非随口道。

&ldo;使不得！地上多冷啊，你也要生起病来的！&rdo;

&ldo;没事，还没下霜，地上不冷的。&rdo;

吴非在灶间大声地回答他，韩君岳急了，从榻上下来，站在门口对他道：&ldo;不行不行，我还是回去，路又不远，吹点风又能怎么样呢！&rdo;

&ldo;你要是想好，就听我说的做。&rdo;吴非把洗过的碗碟一垒，回头瞪了韩君岳一眼，连敬称都没叫，&ldo;要么就现在出去吹风吧，我可不治了。&rdo;

韩君岳没话讲，只能蔫蔫地又回去坐着了，围着个被子，看吴非在屋里忙前忙后。外面果然起风了，能听见附近树林里哗哗的大声响动，韩君岳本来是有些发热，这时又觉得一阵冷了，打了几个寒颤。他抱紧了被子，盯着吴非挪进屋来的火堆，那上面架着他的药，正咕噜咕噜地滚着，吴非自己在灶间给他煮稀粥。韩君岳这时身上一阵热一阵冷，很不舒服，自己也有些担心起来，便过来看那药罐，想先端下来喝。正巧吴非出来瞧见了，忙赶他回去，帮他将药滤好，晾了一会儿，叮嘱韩君岳先喝半碗。韩君岳认真地遵了吴非的嘱咐，又见他端了稀粥来，谷米香气扑鼻，正投了他那没怎么吃饱的肚子，赶紧迫不及待地接过来喝了。吴非让韩君岳在榻上躺好，自己去把剩下的半碗药又倒进药罐里，小火温着，蹲在火前跟他讲：&ldo;老爷初来我们这里，还是有些水土不服……&rdo;

&ldo;这说来也怪，我虽是生长在南方，但十七岁之后，也去过长安好几回了，&rdo;韩君岳慢慢回想着，&ldo;之前因为备考，更一呆就是两年多，何至于对北边的水土如此不适呢？&rdo;

&ldo;这里比长安还要往北几百里地，而且此地为山阴，水质极硬，于你的脾胃十分不合。头一次煎药来不及，这一次煎药的水，可是反复搅了好多遍呢。&rdo;

吴非回头冲他笑了笑，&ldo;这半碗待会儿再喝，你把被子捂紧了，发了汗，这病就好了。&rdo;

屋里烛火昏暗，照在吴非身上，在墙壁上投出模糊的黑影子。韩君岳正看着他的侧脸，发觉吴非的眼睫极长，烛光照过来，眼睛下面有一片小小的阴影，显得他有些疲惫，又十分的温柔。他并没有在笑，但脸上的表情却毫无掩饰地是在关切着韩君岳，让榻上的病人十分舒心。韩君岳看得有点着了迷，稍稍侧过身子来想换一个角度再看，吴非以为他是难受，轻声问他怎么了，韩君岳咳了一声，&ldo;这个，这个药，还挺麻烦的么……&rdo;

&ldo;老法子了，好得快些。&rdo;吴非笑道，&ldo;你睡吧，我出去看看菜地，过会儿再叫你。&rdo;

一团烛光似明未明，照着韩君岳似睡未睡，听着外面的风声忽近忽远似的。再稍醒过来时，已经看到吴非在地上铺了一堆稻草，正抱着一床被子放下。看见他醒了，吴非过来问他道：&ldo;觉得怎么样？有汗出来么？&rdo;

&ldo;有……我觉得有点。&rdo;韩君岳伸手抹了一把脖颈，手里有些湿润。吴非满意地点点头，过去倒了半碗药来，又端给他喝。韩君岳一面喝着药，一面看旁边地上那临时铺出来的床榻，&ldo;吴大哥，你还是别睡地上了‐‐&rdo;

&ldo;你别说话了，睡觉。&rdo;

吴非一句话给他堵了回来。韩君岳只能闷闷地躺下，抬头看着他在旁边收拾火堆，半晌突然说了句：&ldo;你是个好大夫。&rdo;

吴非没回身，似乎是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韩君岳想了想，又说了句：&ldo;你要是穿戴了万花弟子的衣饰，肯定好看得很！&rdo;

墙边的蜡烛猛得摇晃了一阵，映得吴非的脸色又红又白。韩君岳并没看见，这大夫神情极为奇异，不知想到了什么，通红了一张脸，咬着嘴唇，手里的碗都有些颤抖，但过了这一阵后，脸色又煞白，表情好似非常难堪，紧皱着眉头，没回身，生硬地说：&ldo;快点睡觉！&rdo;

韩君岳也来不及想别的，迷迷糊糊中知道吴非收拾好了东西，吹熄蜡烛，屋子里陷入静谧的黑暗。他喝了药，身上热烘烘的，一时睡得也不太安稳，能听到吴非在地上也有些翻来覆去。但过了一阵子，他便睡着了，什么也听不见了。

吴非却还是没怎么睡好，他恍恍惚惚地做了许多梦，梦见模糊的人影，看不清楚面目，只听得有人跟他说，你穿这个真好看。又有人说，你要好好跟着他啊。还有人说，你去吧，别回来了。

吴非在梦里想，我错了，我要回去啊。可是，我要回到哪儿去呢？

七、

第二天一早，韩君岳听着&ldo;咕噜咕噜&rdo;的水声，迷迷糊糊的醒过来了。

外面天光大亮，刮了一夜的风，今早起来果然冷了不少。吴非不在屋里，韩君岳从榻上起来，披了外衣凑近炉子，火烧得暖洋洋的，架在上面的罐子里还煮着他的药，韩君岳皱着鼻子闻了闻，不是昨天的味道，更苦了。木头案子上放着碗筷，用另外的碗碟扣着，他正想过去掀开看看，有人推开门从外面进来了，吴非看见他，忙喊道：&ldo;穿好衣服，别再着凉了！&rdo;

韩君岳赶紧缩回榻上去整理衣服，吴非进门时带起的风的确让他觉得更冷了。身上已经没有昨天那样疲累的感觉，头也不晕了，只是肚子里空空的，饿得厉害。吴非正把案上的碗碟揭起来，是稀粥和饼子，撒了芝麻，热气一扑，香得不得了。韩君岳穿好衣服，正正经经地坐在榻边，接过这早饭来赶紧就咬了一口饼子。吴非看他衣冠端正，却捧着个饼满脸满足的表情，不由笑道：&ldo;老爷慢点吃，吃完了还有药喝呢！&rdo;

&ldo;嗯……&rdo;韩君岳嘴里塞着饼子，瞥了一眼炉子上的药罐，&ldo;吴大哥，今天的药不一样了啊？&rdo;

&ldo;老爷好得差不多了，得换药。&rdo;吴非一手提下罐子，找草纸来滤出药汤。家里存着的草药也不够用了，过几天去县城里卖了萝卜，还得买些药回来备着。吴非看韩君岳认认真真吃完了饭，又把药端给他，今天的药汤的确苦多了，韩君岳呲牙咧嘴地喝完，站起身来对吴非千恩万谢：&ldo;大夫不愧是万花弟子，真是药到病除！&rdo;

&ldo;……是老爷身体好。&rdo;吴非淡淡应了一声，弯着腰收拾炉子，&ldo;老爷今天还要去县衙？&rdo;

&ldo;要去的，最近州府的官员查账，大概这几日，就要来县里了。&rdo;

&ldo;老爷辛苦，骑着驴子去吧，走多了路又要头晕的。&rdo;

韩君岳心想，自己哪里就这么娇弱了。但又觉得需得听从这万花大夫的话，便也高高兴兴地去屋后牵了毛驴走了。州府的官员最近例行查账，还要将征收的租粮布匹清点后运送回库。战乱之后不过几年，本县的账簿还算清楚明白，韩君岳昨日已大致整理好，只等上级来查。今早进了县衙大门，却见到处静悄悄的，衙役也没几个，都闲坐着，一问才知是县官老爷一大早带人去了临县，留在家的各人便无所事事起来。韩君岳也乐得闲散一天。他将毛驴牵去马槽边上吃草料，自己晃进库房转了转，见柜子里有几卷闲书，便揣进了袖里。走去前院打听了一下衙役，得知州府的人今日应该不会过来，韩君岳安心回到自己办公的小厅里，烧了一壶热水，摸出闲书来安稳坐下了。这书正巧讲些本地的风物特产，大概是以前的哪个读书人随手写下的。韩君岳看了半晌，坐得肩背有些酸，便甩了书，走到廊下去站着。天井里空无一人，一是县官老爷不在，二是也实在冷了起来，衙役们都躲在后院房间里了。韩君岳抬头看天，天光明亮，却有薄薄的一层云彩遮了太阳。韩君岳漫无边际地想，北地冷得真是快啊，不知什么时候下雪呢？此地的雪，肯定要比长安的雪还要大吧。他自小生长在南方，之前头一次在长安见到雪，兴奋异常，还约上几位同门一起去北面的山丘上赏景。而此时自己孤身在外地任上，即使清风明月，乐事美景，却不得与知交好友共享。韩君岳抿着嘴摇了摇头，看见檐下飞来一只鸟，站在栏杆上神气地左右瞧瞧，又一展翅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