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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二明缘（第1页）

杭劼此番亦是震惊不小。他今岁正月刚满二十，实未曾想真正收徒。陆凇这小儿身虽瘦弱，眼里却透着刚硬清高。细端详时，见他眉目疏朗，圆圆脸儿，一双凤目清洁明澈，眼角处睫毛略略上翘，白皙面颊上淡淡几痕雀斑。身上是松花绿的短衫，鸦青的裤，腰束一条鹊灰布带。虽称不上俊秀，倒也生得干净齐整。他本意是见得陆凇性子刚直，且心中带着狠劲，想要带他练个一招半式，能强身健体防个身也便罢了，不想这小儿竟是差点向他行了拜师礼，还唤了他“师父”。按着江湖规矩，受人叩拜认师，凭你是谁，不论是否愿意，都须收此人为徒，不得推辞。想到拜师时师父孟公曾有“师父在世不得收徒”的训诫，杭劼心下一凛，见灰也拍净了，便松了陆凇瘦硬的小手，向他正色道：

“你不必跪我，我家拳是道门传的，不拘跪拜这些俗礼。再者我还没答应收你呢，先别急着拜。”他伸手一拍双生树间昨日坐的树枝，“且先在此压腿罢。”

陆凇腿一抬搭在枝上，身体便一下一下向腿上靠。杭劼止住他，道：

“不是这样压法。先来正压，身子正直，足尖内勾，地面一足与上面朝向一致，”他执起陆凇左手置其右膝之上，“现下你压的是右腿，便将左手置于膝上，反之亦然。留意呼吸，一盏茶内不要动。”

陆凇依言，但觉右腿后边正中一根大筋有拉伸之感，一盏茶后，杭劼双手扶住他肩，将他转至侧对树枝，道：

“这是侧压，”说着将陆凇左手拿下，换上右手置其右膝处，“还是一盏茶，过后换边压。你方起腿压的也能抻筋拔骨，却与我教你的有所不同。正压侧压都是压一根大筋，你那样压筋不得集中，最后只能哪根也压不开。”

陆凇换边压完，杭劼又教他弓步压腿和压小腿：“弓步下架，足底贴地，前足外侧贴近此树，脚面缓缓内扣；压小腿时，身体正直面向此树，足尖上勾，足底前半部与树贴紧，身体缓缓前压，都压一盏茶工夫，切记留意呼吸。”他一面说，一面演练给陆凇。陆凇照样学了，依言压过，杭劼道：

“看好，我教你遛腿。这是正踢，这是侧踢，这是外摆，这是里合。凭你是何踢法，身体皆须正直。都是十字分手，前足踏步，脚尖内扣，后腿正直，以腰发力，提胯踢出，落步前方，后腿踢出，不过是踢腿方向不同罢了。双腿各踢一下计为一次，各遛七次。仍要留意呼吸。单压不踢腿没劲，单踢不压腿太笨。踢罢。”

陆凇起腿正踢，杭劼即刻止住：“踢腿必带腰，腿放松。不然踢出去腿是僵的，没劲，这遛腿还有甚么效用了？”

陆凇复又正踢，杭劼道：“嗯，好些了。记着我说的，慢慢来罢。落步轻些，点地为虚，迅而转实，再踢后腿。不加枝叶，动作利落。侧踢留意双手方向，莫要乱晃！里合留心落步，别绊着自己。”

“……绊着自己……”陆凇踢着里合，不得不默默承认这一现实。他勉力尝试改换落步之处，终是在六七两下踢顺当了。

杭劼见他遛完四趟腿，道：“且教你个单招罢，”他向前一指，“就打掉这片叶子。”话音刚落，杭劼上前弓步，拧腰展臂，手起叶落。

陆凇看去，除去那片打落的，余下叶子竟是丝毫未损，不由一呆，暗暗叫绝。自己依样葫芦，出手处枝叶摇晃，居然一片叶子也未落下。他又暗自加力试了多次，那一枝叶子随枝摇动，就是不掉，似是与他作对一般。他心内已是大为气恼，回身望向杭劼。

杭劼缓缓开口：“这一式，重在运臂如鞭。鞭身抽，鞭梢扫。你手臂太僵，那是棍子，不是鞭子。手臂放松，你再打来看看。”

陆凇依言一抽，那枝上果然掉下几片叶子。正自暗喜，杭劼却道：“记着这股劲，要练到想打哪片叶子就只掉哪片，旁的不动才好。”

陆凇点头，又练了一阵。杭劼向他道：“今日便这样罢，”说着将腰间水袋取下，拔下塞子，递与陆凇，问道：“累不累？”

陆凇接过水袋喝了一小口：“还好。多谢师父！”说完便咕咚咕咚大口喝起来。

杭劼道：“谢甚么，好好练便是。慢点喝，给我留一口就行。”

陆凇果真喝到只剩一口，将水袋双手呈还杭劼。杭劼接过，一饮而尽，道：“回去罢。明日来练么？”

陆凇双目直望向他：“定然要来，师父。小子有问题想请教，不知……”

杭劼道：“说罢。”

陆凇问道：“师父说过，武术只传有缘人。小子愚钝，怎知是否有缘？还有，师父现下并未收我，我又何时可知师父是否收我？”他心下急切不安，竟是接连自称起“我”来。

杭劼看向远方，缓缓地道：“缘是天定。既已遇到，这个缘就是人品、意志和悟性。悟性强求不来，并没一定之规。高手并非个个悟性极高，因而最终看重的还是人品和意志。”他略一沉吟，看向陆凇，“十日后罢。今日是十二，到廿二时，我若收你便收了；若不收时，也明白告知于你。”

陆凇忙应了，杭劼又道：“好好练罢，我也希望你是有缘人。回去吃口饭，歇歇罢。”

陆凇点头应了。他到家后胡乱吃了些，回房倒头便睡。晚饭后，陆凇正在房中习字，一声“在么”让他立时搁了笔。知是师父来了，他忙起身去迎，却听杭劼道：

“不必，我不过是路过顺便看看。胸口还疼么？”

“不妨事，师父。略略有些，没有很疼。深呼吸、打嚏喷会疼些。”

“嗯，你放心。你三师伯让你师爷前胸一掌后背发青都没甚事养过来了。今晚早点睡罢，好好歇息。”

“没事，小子相信师父，不过是如实相禀。午后睡了一下，翻身醒了才知右边小腿有处伤，看去略肿，并不碍事。”

“好。明日早些，卯时能来么？”

“能！师父也早些歇息罢，明日卯时见！”

当下杭劼悄然出了陆宅，心下一片惘然：明明是信步乱走，何以不觉竟是到这儿了？白日里何以竟说破了“缘”字？当年与师父相识至入门，亦有数月的光景，如今明明急着离开此地，又何以竟定下了十日的期限？这两日所为，竟是自己也不甚明了。罢了，理他呢，且先在此地休整几日罢。

既知明日要早到，又有师命，陆凇亥时便歇下了。许是午后睡了一阵，他有些难以入眠。这两日似乎发生了许多事，想来却也没有几件。特别是今日，似乎很长，长得恍若隔世；又似乎很短，短得不及细想。师父，师父……黑暗中，陆凇心里默默唤着。他曾无数次幻想自己能文能武才气满腹，而十几年来却一直是被家人看作是身子笨拙不中用，除了读过点诗书已无任何可取处的小累赘——除去已故的祖父和他幼时无端被休的母亲。他亦曾无数次幻想自己有朝一日遇到一位肯传他武功的师父，想象中的师父或许是仙风道骨、慈眉善目的老人，又或是高大壮健、平易近人的伯伯叔叔，却从未想过竟是这样一位长身玉立、清高出尘的少年。想到这，陆凇心头微微抽搐了下，不由翻了个身伸手按向痛处，又是一惊——那处白日里针刺一般痛过，这痛感好生熟悉，却是不知今日前何时这般痛过了。师父这等人物，亦是天涯沦落人么？他陆凇本也生了几根傲骨，素日里也是万人不入眼的，又极是好洁，别人的饮食用物，他是断断不会用的，怎地用起师父的水袋竟如此顺手且温暖？若不是自己神志不清，这也当是缘了罢。想到这，陆凇又暗自好笑起来。师父还没收自己呢，这般庸人自扰却是作甚？甫一自嘲，眼前闪过的，竟是师父淡淡哀伤的眼。他忽地豪气干云起来，心下一字一句地道：

“我陆凇若得为此人弟子，惟愿勤勉日新，成身以报，倾心以事，得换我师一世无忧。”

陆凇小嘴抿得死紧，心内一片澄明。他虽年小，却是讷言甚至无言却笃行之人。自幼祖父身教让他事师如事父，于先生尚是如此，于师父岂非更是天经地义？天不能言，地不能语，且做个见证罢！

想到这，陆凇心潮难平，身上沁出一层细细的汗，眼皮终是沉重下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