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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尸走肉般的令正失魂落魄地走出家门,茫茫然地游荡着,不知该何去何从。这两天一夜,对他来说就像一生那么漫长。他想,这辈子他都不会再像现在这样挣扎了,这样的情感,一生只可能发生一次。
无颜说得对,生命的质量是不可以时间长短来界定的。无颜几乎爱了他一辈子,甚至为了爱情去死。死后到了地府,也仍然在爱‐‐她不喝孟婆汤,回到人间来找他,同样是因为爱‐‐无颜的爱情,是可以打破生死、穿越阴阳的。面对这样强烈而毫无保留的爱情,几天、几年和几十年,究竟有什么分别呢?
无颜一生只有二十五年,还魂也只有二十五天时间,而她向他要求的,不过是一个星期。
她孤独了那么久,沉默了那么久,伤心了那么久,他连一个星期都不肯让她开心?
有多少人无爱地长寿,又有多少人可以遭遇真正的爱情?令正敢对全世界打赌:长寿的人,绝对比懂爱的人多。而像无颜这样可以穿越生死的爱情,也许整个天地间也就只此一人。他何其幸运遇到了她,却不知珍惜,不懂感恩,反而有所抱怨,趑趄不前,他难道不是世上最大的蠢货吗?
爱的至高境界和理想愿望无非是&ldo;执子之手,与子偕老&rdo;,然而谁又知道这&ldo;老&rdo;的期限是多久呢?爱情可以用时间来称量吗?是否十年的爱一定比十天更美好?当人们许诺终生相爱不离不弃的时候,谁可以预先签一个关于一生的长短契约,规定这一生的最短期限是多少?无颜没有计较过付出与得到,计较的人是他。
令正停下来,发现自己站在钟氏花园的围墙下,又是迷雾苍茫,又是鬼打墙。但是这一次,令正不打算退缩。如果无颜可以为了他穿越阴阳界,他为什么不可以为了无颜穿过这道墙?
除非,是他不够爱她。
他握起拳,深吸一口气,毫不迟疑地向着前面的墙壁撞去,他不信自己找不到门。他这样的爱无颜,可以为她穿破一切,哪里还会畏惧一堵墙?
然而,就在他举步的时候,他忽然发现:原来大门就在自己面前。
他推开门,便坦荡地走了进去。
第十三章倒数第十七天:如果镜子会说话
花瓣平整地铺在宣纸上,放进微波炉里高温烘干两分钟,就成了永不凋谢的玫瑰标本。玫瑰花的幽芳弥漫了整间绣房,烛光映照在镜子里,便有了双倍的玫瑰花儿。
水盆里的干花是香魂未远,镜子里的花影却次第开放。无颜和二郎紧张地守候着镜子,不知道这些玫瑰花的灵性够不够唤醒镜子的灵性,更不知道倘若镜子会说话,又会告诉自己一些什么。
这张古檀木茶几和这只巨大的斗彩青花瓷盆是钟家的古董收藏,经过岁月的古董是有灵性的;这些娇艳的香薰蜡烛都含着玫瑰精油,玫瑰也是有灵性的;留声机里流出白光&ldo;等着你回来&rdo;的妖冶歌声,那是韩翠羽从前最喜欢的艺人,最喜欢的歌曲‐‐他们已经准备好了一切,只等镜子开花。
烛光摇曳,花影飘浮,曲声里,镜中仿佛有人在旋转歌舞,依稀可见,她有一头浓密美好的乌发。曾经,在北京的酒店里,她娇嗔着,要他替她妆面,他唱惯了武松,只当自己是英雄,本不愿侍候女人这些花粉游戏,然而禁不住她再三软语央求,只得答应了她,替她开脸、上妆、戴花翠。梳子、钗、金步摇、绺子、冠……她的一头长发在他的手下如此服贴,她在他的身边化成了水。
镜中的女人如水,音乐也如水‐‐水样的长发、水样的腰肢、水样的身段、水样的柔情,袖管里伸出两只柔荑酥手,娇若兰花,柔若无骨,对他轻轻地招。
&ldo;小翠!&rdo;二郎情不自禁,喃喃呼唤:&ldo;小翠!应我!应我啊!&rdo;
镜中的美女似乎禁不起那多情的呼唤,慢慢地、慢慢地回过头来,仿佛一朵花在静静开放。
她的眉眼有着说不出的媚,却不是轻佻,而是哀伤。她脸上有那么一种天生的哀艳的美,是月夜的昙花‐‐开得越盛,离死亡也就越近。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她的肌肤娇嫩得吹弹得破,她的眉梢眼角永恒地在叹息,仿佛说:&ldo;生命虚弱如蛛丝。&rdo;
无颜紧张地抱紧自己的双手在胸前,这镜中的盛妆美人儿,真的是自己的外婆韩翠羽么?从小就听钟家的老仆人们雪泥鸿爪地传说,少奶奶是突然失踪的,老爷很难过,只跟家人说少奶奶是病亡,他自己则几天几夜不眠不食,运来石膏,用雕刻刀一笔一画,亲手塑了一尊亡妻的雕像,伫立在钟家花园的水池里,陪伴着自己,守候着钟家。
他说:&ldo;小翠没有走,她一直跟我在一起。&rdo;
如果镜子不说话,人们将永远都不会知道真相。不会有人知道,在六十多年前的某个夜里,这间房中究竟发生过什么,如果镜子不说话……
然而镜子也是有灵魂的。它陪伴韩翠羽那么多年,与她朝夕相&ldo;见&rdo;,形影相映。它看见了一切,记录了一切,只苦于不能说出来。
如果不是无颜在死后变成了一只还魂鬼,如果不是二郎这样执着地等候和寻找,如果没有玫瑰花的魂灵相护,镜子永远都不会告诉世人真相。
然而,这便是天意了。
天意要叫世人知道,韩翠羽失踪的真相,还有,她的灵与肉,究竟去了哪里……
帘幕低垂,深锁着无望的鸳鸯蝴蝶梦;古镜新磨,珍藏着新妆的脂粉美人影。
那一夜,盛装的韩翠羽宴罢归来,不知疲惫,反觉兴奋,带着梦想和爱情准备夜半出逃。
她经过钟自明身边时,淡淡地对他道了&ldo;晚安&rdo;,心里说这是最后一次了,也是最后一面了。她上楼来,将跳舞裙子脱下搭在衣架上,开响留声机遮住匆促的脚步,然后取出早已准备好的首饰包裹,换上出门的衣裳。
不及小翠关好柜门,房间门就被推开了。钟自明走进来,手里莫名其妙地拎着一只巨大的铅桶,带着笑容,心机一丝也没露出来,和往常一样和颜悦色。他甚至想与她亲热,走近去抚摸她的头发、她的脸、她的嘴唇。
她忍着,起先还想敷衍,但是很快明白真相‐‐他已经窥破了她的心、她的企图,却偏偏不发作,只是与她亲近,他分明在羞辱她。
她开始挣扎、抗拒,咬破了他的唇。
他吃疼,忍不住后退。她得了自由,想也不想,反手便给了他一记耳光。清脆的声音响过,两个人都蓦地愣住了。刹那间,屋子静得一丝声音也没有,连留声机里的华尔兹舞曲都走到了尽头,戛然而止,仿佛那指针被一巴掌给打歪了。
钟自明的脸迅速泛红,韩翠羽的手僵在半空,嘴唇哆嗦着,仿佛在等丈夫的回应。然而他没有回应,他只是红着一双眼睛,茫然而愕然地盯着她。
小翠的眼圈儿红起来,眼泪不自觉地涌出,无限地委屈。她觉得自己闯了祸,在出手的一瞬已经后悔了,却不知道该如何补救。她就像一个不小心打碎了父亲珍藏的古董花瓶的小女孩,带着面对花瓶碎片时的那种战栗和惶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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