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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渐地,明亮的汗水布满了他们的额头。渐渐地,桌上盘盏中的食物被吞食干净。他们摘掉头上像铁皮一样坚硬的帽子,摔在桌子上,随后又解开衣扣,露出了洁白的洋布衬衣,甚至露出了大表哥生着黄毛和二表哥生着黑毛的胸膛。但是,枪,这标志着死亡与威严的符号,却始终挂在大表哥的腰间和二表哥的脖子上。我们高密东北乡的食糙家族里也曾经出了几个爱枪如命的家伙,譬如三爷爷,譬如五爷爷,但也没爱到吃饭不下枪的程度。另一种解释是,这两个表哥,对在座的他们的外祖父们、外祖母们、舅舅们、舅母们、表弟们,保持着不信任的态度,因而也就保持着高度的警惕性。眼见着杯干盘罄,桌上狼藉着鸡的尸体残骸与食物的渣滓。大表哥用一根火柴棒剔着牙fèng,态度安详镇定;二表哥置满嘴的鸡丝葱皮而不顾,摘下脖子上那支又长又大、枪筒上布满散热孔的俄式冲锋枪,用手指抵住枪托后部的压簧片,让一只小小的铁圆桶蹦出来。铁圆桶里装着枪油。
他从衣袋里摸出一方白布,展开,用牙齿咬住一角,哧拉一响,撕下一片,然后,蘸上少许澄清的枪油,开始擦拭他的武器。这支花机关枪应该说有九成新,钢铁部分烧蓝未褪,放着幽幽的寒光。木托上的油漆呈现杏黄的颜色,显得既温暖又可爱。我的八叔是玩枪的行家里手,从他的脸上表情可以看出,二表哥这杆枪是真正的好家什。从擦拭枪支的熟练与专注上,连我也清醒地认识到,这位二表哥绝对不是个善茬子。二表哥不是善茬子,大表哥也不是盏省油的灯,尽管他并没有当众炫耀他腰间的德国造镜面匣枪,但这种匣枪的威力高密东北乡何人不知!玩匣枪要玩镜面的,玩手榴弹要玩花瓣的,马步枪要玩带盖的。镜面匣枪、花瓣榴弹、带盖步枪,都是同类武器中的翘楚,一流货色,值得骄傲与自豪。烛光有些黯淡,原因是烛芯结了疙瘩,大奶奶操着一把黑色的剪刀走上前去,剪掉疙瘩,火苗顿时大了,油气上升,光亮陡增,愈发映衬出二表哥怀中宝物的夺目光彩。这时候,在大表哥的脸上,绽开了一丝金黄的微笑,这微笑是那般地富有魅力,几乎勾走了我的魂魄。
僵局的打破全依仗着吝啬成性但又智勇过人的大奶奶。她端着一只黑色的漆托盘,向我的两位表哥敬献上两束一等一的焦香茅糙。
高密东北乡食糙家族从来就没人剔牙fèng,我们借助咀嚼茅糙来清理牙齿。我们的人一个个都是牙齿洁白健康,这是食糙家族的一大骄傲。茅糙纤维细密,甘甜如饴,清喉润肺,资源丰富,掘开高密东北乡的每一寸土地,都能拽出一把茅糙根。大奶奶托盘上那两束茅糙,颜色焦黄、香气扑鼻,是大奶奶亲手制作,一般人无福享用。此糙制作过程大致如下:先将初春的茅根褪去护节的糙皮、洗净晾干,使它们洁白如粉丝,然后用剪刀剪成寸余长的节,用盐水浸泡了再用糖水浸泡,晾干后喷洒白酒,最后放到瓦片上用文火烘焙,烘焙到颜色焦黄为宜。家族中制作茅糙的过程基本如此,但每家的茅糙各有风味,品味茅糙,如同一般人品味烟糙一样,是我们这个古老家族的一大乐趣。家族中的男女们,公认大奶奶制作的焦茅味道最佳,火色最好。
我吃过大奶奶许多茅糙‐‐这老太太诸般吝啬,唯独请人吃糙是例外‐‐她的茅糙香、甜、微酸、略带酒香,味道倒也罢了,难得的是她的火候:焦而不苏,纤维经口水浸滋后能恢复良好的弹性与韧性。而我母亲制作的茅糙,人口便化成了糙灰,完全丧失了咀嚼的乐趣。
大奶奶敬献茅糙,看起来是礼待,实际上是考验。凡与食糙家族有亲缘的人,当然应该知道这吃糙的重要。所以,请你吃糙,就变成了一次对你的身份的验证。终于有人说话了。终于让我听到了我的表哥的悦耳的外地口音。
&ldo;请吃糙!&rdo;大奶奶阴险地说,&ldo;请吃糙,两位大外孙!&rdo;
&ldo;什么?吃糙?&rdo;二表哥手抱花机关,愤愤不平地说,&ldo;请我们吃糙,难道我们是牛吗?&rdo;
大表哥用两个指头夹起一束糙,放在眼前端详一阵,又放到鼻下嗅一阵,那模样、神情,一像老中医,二像洋鬼子。他终于从那束糙中抽出一根,放到门牙尖上咬了咬,然后把那些许的糙渣呸呸地吐掉。
他微笑着问:&ldo;为什么要让我们吃糙?&rdo;
大奶奶看看大爷爷,大爷爷看看七爷爷,七爷爷看看七奶奶,然后这几位老人又胡乱地扫视着周遭的晚辈们,狐疑的神情在每个人的脸皮上浮起,大家都在想:这是两个食糙家族的冒牌外甥。至于他们的真实来历,他们冒充二姑的儿子来到此地究竟想干什么,我们并没来得及思索。
大爷爷威严地说:&ldo;你们的母亲没告诉过你们吗?&rdo;
他们俩互相看着,摇摇头。
&ldo;她什么时候回来?&rdo;大爷爷问。大爷爷所指的,自然是我们的二姑姑,这个家族的叛逆,但我的两位表哥竟然不明白‐‐也许是真不明白,也许是装不明白。
&ldo;她是谁?&rdo;大表哥笑着问。
&ldo;你们的母亲!&rdo;大爷爷怒吼着,&ldo;她派你们来干什么?她什么时候回来?&rdo;
一阵爆豆般的枪声猛然在堂屋里响起了。开枪者是我们的二表哥。他端坐在桌前,身体几乎没有一丝一毫的移动。他的脸上挂着一种可以称为狰狞的笑容。我们首先看到十几颗金灿灿、亮晶晶的弹壳在房间里飞翔,然后才听到清脆、尖利、猝不及防、震耳欲聋的枪响。声音与图象的时间差微小到难以觉察的程度,但我还是觉察到了。二表哥玩枪已经玩到出神入化的程度,他抱枪而坐,态度雍容,自然大方,谁也没有看到他是怎样迅速地把枪口对准了大爷爷的头颅又是怎样迅速地收枪,让枪口倾斜向上,散漫地指着屋顶。枪像他怀抱中一个正在吃奶的婴儿,像他的肢体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是他的一条胳膊,或者一只眼睛,或者一张开合自如的嘴巴。白色的硝烟从他的枪口里袅袅地飘出,细弱的蛛网袅袅地下落,落到我们的头颅上,落到漫铺了青砖的地面上,落到二表哥瓦蓝的枪身上……他用擦枪布轻轻地拭掉那线白色的蛛丝,然后,又用嫩绿色的沾油枪布,轻轻地擦拭着仿佛是椭圆形的枪口,像煞一个慈母,为进食完毕的爱子擦拭口唇。
在弥漫了全室、灌进了我们心肺、震惊我们食糙家族古老而怪戾的灵魂的大爷爷独具一格的血腥味道中,我们‐‐除了哑巴德高‐‐都听到大表哥一字一顿地说:
&ldo;她‐‐随‐‐后‐‐就‐‐到‐‐&rdo;
这无疑是一个庄严的宣告、一个严厉的警告、一个振聋发聩的提醒。从大表哥的声音里,我听到了对于食糙家族的最后判决,像红色淤泥一样暖洋洋甜蜜蜜的生活即将结束,一个充满刺激和恐怖、最大限度地发挥着人类恶的幻想能力的时代就要开始,或者说:已经拉开了序幕。
父亲的二姑姑‐‐我们的二姑奶奶究竟什么样子?乱纷纷的家族传说并没人给我们这些晚辈描述清楚。没有人说她骑过黑马,但她在我们的脑海里骑着黑马驰骋,马的闪闪发光的蹄铁,在我们的脑海里闪烁,有时像天上的星光,有时像河中的水光。黑马的蹄声,经常清脆地把我们从睡梦中惊醒。我们感到心中痛楚,不知被什么东西感动得热泪盈眶。思绪超越现实,进入二姑奶奶的境界,进入黑马的境界。父亲说他经常嗅到那匹马的味道,听到它的嘶鸣,看到它的容貌:周身全黑,光滑如缎,双耳如削竹,一把垂挺的尾巴。奇怪的是,我不知道这匹马的性别,也许是因为雄雌对马无关紧要。没人对我们说过二姑奶奶身披大红猩猩斗篷,但她的斗篷总是如一团熊熊的烈火,在我们的灵魂中燃烧,在我们的骨髓里燃烧。那烈火是蓝色的。没人说二姑奶奶手使双枪,我们却总看到她腰插着或者手提着双枪‐‐当然是德国原装大镜面匣枪‐‐忽而飞身下马,忽而飞身上马,那足了份儿的潇洒,难以用语言形容。家里人都说二姑奶奶身材清瘦,瓜子脸儿,大眼睛,肤色黧黑;但我们总看到她面若银盆或者粉团,胳膊白嫩,赛过漂洗过十二遍的肥藕。她是两只细长的丹凤眼。她是丰腴得近乎肥胖的一个少妇。我们不断地修正着传说中的二姑奶奶形象并逐渐确立了我自己的二姑奶奶形象。在修正传说时,我感受到一种创造者的幸福。
父亲对我们说,他的二姑姑的双手上,生着一层透明的粉红颜色的蹼膜,这是属于我们家族的独特返祖现象。她更像我们的祖先‐‐不仅仅是一种形象,更是一种精神上的逼近‐‐所以她的出生,带给整个家族的是一种恐怖混合着敬畏的复杂情绪。据我的父亲说‐‐我的父亲与二姑姑是同胞兄妹‐‐我爷爷摆行第三‐‐二姑姑一降生,就在血泊中挥舞起她的双手,哇哇地哭叫。接生婆为她结扎脐带时,看到了婴孩眼睛里闪耀着蓝色的虹彩。她虽然在啼哭,但却没有一滴泪水从眼睛里流出。她其实是在睁着眼鸣叫,那蓝色的she线带来的恐怖尚未消失,接生婆随即又看到了她手上的蹼膜。
剪刀和布条跌落地上,接生婆萎软在地,好像被子弹she中了要害的大鸟。产房里乱成一团,奶奶只看了一眼血泊中女婴那高高举起的双手,便昏了过去,再也没有醒过来。
奶奶生产出带蹼婴儿的消息,迅速地传遍了整个家族。爷爷几乎是跌跌撞撞地扑进大爷爷的家。大哥,大嫂,爷爷说,大事不好啦,带蹼的又降生了!
可能是带蹼婴儿的每次降生都标志着家族史上一个惨痛时代的开始,否则爷爷何必那般惊恐?他面色惨白,下巴上的焦黄胡须像火焰中的茅糙根儿一样卷曲着颤抖,颤抖着卷曲,高大的身躯摇摇摆摆,仿佛随时都会瘫倒,分裂成一堆垃圾。
哥,嫂子,想个法子吧!爷爷可怜巴巴地向家族中的最高权威也就是最高智慧求救。大爷爷面色深重,微微眯着眼睛,显然是在沉思。家族史上那些与蹼膜直接或间接关连着的鲜血和烈火淋漓在他面前燃烧在他面前,要不然他为什么下意识地哆嗦起来?哥、嫂子,快想个办法吧!爷爷软软地瘫在一把椅子上。大奶奶用一种怜悯的目光看着他,说:&ldo;老三,甭着急,先吃点糙压压惊。&rdo;她递给爷爷一束焦黄的茅糙,也顺便递给大爷爷一束。兄弟二人咀嚼着茅糙,神色渐渐安定。大爷爷咳嗽一声,问:她娘怎么样?爷爷说:已经死了。大奶奶说:果然是个讨债的。大爷爷沉吟着:时代毕竟不同了,过去的酷刑不能再用。罢罢罢,怎么着也是条性命,我看,找块被单子,裹上二十块钱,扔到红色沼泽边缘那个虫巴蜡庙前,兴许有不嫌的捡了她去。是死是活,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爷爷求救似的看着大奶奶,大奶奶说:老三,就照着你哥说的去办吧,想来想去,这就是最好的法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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