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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第1页）

总之，一方面，性必须说又不可乱说，另方面，性必须做又不可乱做。不可做，就只好说；不能正式说，就只好不正式地说。一路&ldo;砍价&rdo;下来，最后的成交就是闲话。

但，中国人的爱说闲话，还有更深一层的原因。

这个原因，就是前面屡次说到的一个问题：中国传统社会的婚姻，是&ldo;无爱之婚&rdo;和&ldo;无性之恋&rdo;。婚姻中没有爱，就只好到婚外去求爱；生活中没有性，就只好言谈中去说性。因此，才有&ldo;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ji，ji不如窃&rdo;，也才有田间陇上、街头巷尾的&ldo;闲话&rdo;。

更何况，&ldo;窃不如说&rdo;。

所谓&ldo;窃不如说&rdo;，也就是&ldo;偷情&rdo;不如&ldo;闲谈&rdo;。首先，偷情要有对象，这个对象不好找；其次，偷情要有胆量，这个胆量很难有；第三，偷情要有地方，这个地方不易寻；第四，偷情要有金钱，而多数人大约掏不起。正所谓&ldo;有贼心无贼胆，有贼胆无贼地，有贼地无贼钱&rdo;，如此算下来，岂非&ldo;可望而不可有&rdo;？

说闲话就便当多了。对象不用寻找，场地不用选择，腰包再瘪也没关系，一张嘴皮就是本钱。更何况，偷情是要担风险的：社会不容，家庭不许，舆论要谴责，有关部门要追究。一旦事不慎密，被人捉jian，光是那份丢人现眼，便足可毁掉自己的一生，这实在太不值了。说闲话却没有风险。首先，闲话是人人爱说，个个爱讲的。既然是一种&ldo;公众行为&rdo;，也就&ldo;合理合法&rdo;。即便讲错了，也&ldo;法不治众&rdo;。其次，闲话说得再过分，也只是说说而已，并没有真做。&ldo;君子动口不动手&rdo;，既然并未动手，便仍是&ldo;君子&rdo;；反正古人有训，&ldo;论迹不论心&rdo;，并不怕道德谴责。第三，闲话原本不过是闲话。说的人不当回事，听的人也不当回事。如果谁把闲话当回事，那就是&ldo;神经病&rdo;。如果不是&ldo;神经病&rdo;，则可能是&ldo;假正经&rdo;。道理很简单：我们都不当回事，为什么你偏偏当回事呢？我们都没听出什么来，为什么偏偏你听出来了呢？&ldo;言者无心，闻者有意&rdo;，看来还是你自己心里&ldo;有鬼&rdo;。有鬼才&ldo;见鬼&rdo;。你既然&ldo;见鬼&rdo;了，则只能证明你&ldo;有鬼&rdo;。那么，有谁愿意承认自己&ldo;有鬼&rdo;呢？没有，所以，也就不会有人出来制止别人说闲话。如果有谁出来制止，即便不被目为&ldo;有鬼&rdo;，至少也会被认为是&ldo;多管闲事&rdo;，让人讨厌，弄得自己没人缘。

说闲话既没人管，自然&ldo;不说白不说&rdo;。更何况，不说闲话，风险更大。因为中国人一贯认为，&ldo;咬人的狗不叫。&rdo;你既然不&ldo;说&rdo;，那就肯定会&ldo;做&rdo;。不说的原因，无非是做得太多，竟然懒得说了。否则，为什么不&ldo;与民同乐&rdo;呢？

闲谈不仅比偷情更少风险，而且，在某种意义上，也比偷情更多快感。

首先，偷情总是局限于某一特定的对象，闲话却并无限制。上至公主皇妃，下至村姑野妞，甚至狐鬼蛇怪、玉女神娥，都可以当作&ldo;准情人&rdo;，或爱慕，或意y。其次，偷情诉诸行为，闲话却讨诸想象。行为带来的快感是实在的，也是有限的；想象带来的快感是虚幻的，却又是无限的。它甚至可以创造行为所不可能得到的快感，至少也能避免与实在快感共生的实在烦恼。第三，偷情总有顾忌，往往很难尽兴，闲话则百无忌讳，自然不妨放肆。性，无论是做，还是说，总以&ldo;放肆&rdo;为乐。人的性生活所以大多要在晚上或在密室中进行，就因为只有在那种条件下，才可以不顾廉耻而为所欲为。偷情既然是&ldo;偷&rdo;，便总难免在心理上有阴影、有障碍。可以毫无顾忌而大偷特偷者，大约真的只有那些&ldo;少廉鲜耻&rdo;之辈了。对于大多数尚有羞耻心又有偷香意的人而言，还是&ldo;窃不如说&rdo;。

但更重要的，也许还在于只有闲话，才使性变成了一种可以分享的快感。性不是两个人私下里快活的事吗？为什么要分享呢？道理也很简单，就因为它是&ldo;隐私&rdo;，也因为它是&ldo;禁忌&rdo;。我们知道，禁忌往往是&ldo;诱惑&rdo;的同义语。一种东西，如果不构成对人的诱惑，也就不会成为禁忌。同样，许多东西，如果不是因为成了禁忌，也许就不一定会对人成为诱惑。比如一堆一文不值的破烂，如果被特地锁进了保险柜里，说不定就会有窃贼来探个究竟；而价值连城的珠宝如果随随便便地放在一个极不起眼的木盒中，说不定便反倒无人问津。性原本是一件普普通通的事，但自从它变成禁忌以后，便无端地产生了神秘感，成了人人都想打探一下的事情了。从这一点看，性禁忌的设计者，实在是大大地失算。

更何况，性不仅是禁忌，而且是隐私。隐私这个东西，也有两面性，即一方面必须是被遮蔽的东西，另方面又必须是被公开、被暴露的东西。不遮蔽固然不成其为隐私。不公开、不暴露同样也不成其为隐私，因为如不公开暴露，人们就根本不知其存在，当然也就无从知道它是&ldo;被遮蔽者&rdo;。但是，一个东西，一旦成了&ldo;被遮蔽者&rdo;，差不多也就同时成了&ldo;必须公开和暴露者&rdo;。这和禁忌同时成为诱惑，是一个道理。

闲话，便正是性的&ldo;解禁&rdo;和&ldo;解蔽&rdo;。

闲话使性成为可以公开谈论的东西，这就是&ldo;解禁&rdo;；闲话使性成为人人得以知晓的东西，这就是&ldo;解蔽&rdo;。但是，这种禁忌的解除和隐私的暴露又并不&ldo;犯规&rdo;，因为它不过只是&ldo;闲话&rdo;，是当不得真的东西。这可真是&ldo;妙不可言&rdo;！犯禁而不犯规，被惑而不被毒，被压抑的心理能量可以得到释放，社会秩序却不会因此而遭到破坏，岂非大家方便？可以说，闲话，正是社会为被禁忌和被遮蔽的性所开的一个&ldo;小口子&rdo;。正是通过这个小口子的调解作用，保证了被规范了的性行为不至于因过分的压抑而失衡和出轨。

也许这正是中国传统社会尽管极为重视对两性关系进行严格管理，但对民间四处流传的荤话、荤故事等等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原因。因为它们&ldo;无伤大雅&rdo;，其实还&ldo;大有好处&rdo;。对于个人而言，它是&ldo;轻度宣泄&rdo;；对于社会而言，它是&ldo;总体平衡&rdo;。我们知道，自从进入文明时代以后，性就基本上成了一种在保守秘密的原则下由个人独享的权力。这种独享制度固然为文明所必须，但也并非就没有弊端。无由独享者固然心理不平衡，即便是独享者，也未尝没有把它说出来让人分享的念头，就像一个历险者总是希望向别人讲述自己非凡经历一样。性既然被规定为保守秘密原则下的个人独享，那么，如果不说出来，又何以从他人那里证实自己独享的光荣呢？因此，性又必须分享，但只能是&ldo;虚拟&rdo;的分享。闲话正好起到了这样一种作用。它在不违背社会对性行为的管理原则的前提下，使&ldo;个人隐私&rdo;变成了&ldo;公开秘密&rdo;，使&ldo;独享权力&rdo;变成了&ldo;公众权力&rdo;，也就使&ldo;失衡&rdo;变成了&ldo;平衡&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