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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云插言道:“这个简单。末句倒不必改,只把前文‘杜娥愁思’换成任娥便不相犯了,且又多一个典,共是九个,就唤作《九美图》倒好。”宝琴忙问:“任娥是谁?我竟不知道。”湘云道:“与与周公斗法的桃花女,不就是任公之女吗?”黛玉笑道:“这不像。比之绿珠、香君、息夫人、关盼盼这些人,未免不伦不类;而且桃花女那样豪壮有本事,又精通阴阳术数,大概不会轻易又愁又思的。正经换个大男人,改作‘刘郎愁思’也还切合身份。”众人笑道:“潇湘妃子句句总不离他家乡故事。”宝钗亦颔首道:“这说的是。刘禹锡两游玄都观,‘紫陌红尘’与‘前度刘郎’两首诗都写得好,这愁思害得也算不轻。”众人愈发笑道:“《九美图》里加个大男人毕竟不成话,正经改作‘颦卿愁思’也罢了,她原该在美人图里。”黛玉气得跺脚:“你们只是拿我打趣,再没一句好话!”李纨道:“派你作美人儿,还不是好话么?我倒想充数来着,想换一句‘稻农愁思’,可成什么样子?”众人听了又笑。探春又道:“亏得潇湘子这一改,还增得一二分潇洒之气,不然这首诗合该叫作《桃花劫》了。你看二哥哥所咏之人,无不是倾城亡国之女,所谓红颜祸水。”宝玉道:“古往今来那些士大夫伪道学,但遇乱世,就推出几个女子来抵罪,说什么红颜祸水,妖媚惑主,又说是‘妲己灭纣,褒女惑周’,岂不知,原是纣王无道,天所以降妲己来灭他;周幽王昏庸,才会有褒姒一笑倾城。果然明君至圣,必得才女佳人,又岂会被妖媚所迷?不过是那做君的原本昏耄颠倒,做臣的又一味逢迎,及招下祸来,便胡乱拟几个名字来开脱昏君佞臣之罪。古来美女原多,明君罕见,比之千里马遇伯乐更难。”说着,众人便起身往潇湘馆去。宝玉因见香菱坐这半日,早已力竭神疲,便央袭人送他回房。宝钗见了,便叫莺儿也一同去,顺便请母亲往老太太房中来,再把自己的暖扇拿一柄来,叮嘱道:“回来了也不必找我,只在席上等着就好,免得走来走去又岔了。”遂扶着桥栏杆,一壁走,一壁暗思探春方才所言,果然宝玉词中所用之典,无不是红颜薄命、少年横死之人,湘云又比作《九美图》,今儿在座女子,又恰是九人,愈觉不祥。正是:每向诗中寻出路,常于戏语吐真情。第二回菱花早谢甄女应怜兰草迟开贾郎堪叹且说众人正往潇湘馆去,忽见鸳鸯、待书、翠缕等一干人拉拉扯扯、嘻嘻哈哈的迎面走来。鸳鸯道:“老太太怕姑娘们在池边坐久了,吹了风,特叫我来请呢。红香圃那边已经放下桌子,粗细十番并说书唱曲的也都到了,只等姑娘奶奶们过去,就要开席。”李纨笑道:“听说你们要开什么绣会,我们正要赶去做评判呢。你们倒又散了。”雪雁、待书等都笑道:“奶奶那里看得上我们的顽意儿,大家刚攒了些东西,估量着该坐席了,不敢耽搁,说好改日再比,刚好就遇见鸳鸯姐姐了。这要是来晚一步,该骂眼里没主子,只管自己玩乐,竟把主子丢了。”鸳鸯笑道:“我说主子们都在亭子里,你们一大堆人怎么倒从那里来了呢,原来是这样。你们要比针线,怎不叫上我呢?”雪雁道:“正是要请姐姐,所以才推迟了。”鸳鸯笑道:“你倒会送现成人情。”于是众人随了鸳鸯往红香圃来,安席饮宴,分箸设座。贾母便坐在首席一张苏式紫檀描金席心椅上,命黛玉坐了自己身前一张杞梓木雕花椅,王夫人、薛姨妈俱是京作黄花梨木夔纹扶手靠背椅,自纨、凤往下至姊妹们皆是一溜水磨楠木椅,也都设着织锦垫、椅袱。席前花梨边座漆地嵌牙玉雕山水大屏风下,又另摆着一张大花梨雕螭纹翘头案,上面铺着锦缎,放了许多礼物,不过是衣料香粉、书画玩物之类,上自贾母、邢王两位夫人及薛姨妈,下至姊妹兄弟都有表赠。邢夫人因说病了,未来坐席,只打发人送了两双鞋袜来。连宫中也有小太监传元妃的旨,送了一座汉玉笔架、一方汉玉镇纸,以及水沉、心字、须弥等各色香共计十二盒;又指着一轴用黄缎子裹着收在檀香匣里的画说:“这一轴沈周山水,是给四姑娘的。”黛玉与惜春都跪接了,凤姐过来打了赏。黛玉又亲自把酒,为贾母助兴,又给长辈们磕头。贾母又道:“这是葡萄酒,不醉人的,你姐妹们也都喝几杯。”黛玉便又下座去给李纨、凤姐及诸姐妹们斟酒。凤姐忙说:“你斟不惯,还是我来罢。今儿是你好日子,好好受用一日才是。”忽然北静王府来了四个女人,也说贺林姑娘寿。又有一个帖子是给宝玉的,邀他明日赴席。贾母忙命快请,略问了几句话,另设一席单赏他们坐了,重新布上酒菜来。因礼物中有一缸世所罕见的北溟金鲤鱼,养在一口硕大碧玉荷叶缸里,连缸抬来,搁在院子中,众姑娘丫头都抢着拥上前看,指指点点,嘻笑不绝。惟黛玉不理不睬,充耳未闻,只坐着与宝钗说话。众人赏一回鱼,仍旧归座,撤席换茶,听曲谈笑,不消详述。谁知晚间怡红院里又布一席,专为袭人贺寿,因他也是今儿生日,日间皆因老太太在座,不敢惊动上头,故不提起。直到晚间关了院门,才好安箸插席。袭人早早卸了簪环,此时只穿着件半新不旧的家常扣身衫子,披着件油绿绫机小夹袄,下着绿绸夹裤,倚着桃红撒金线织花丝棉被垛儿歪着,笑道:“我算什么东西,也值得这样摆酒插席的,那里当得起?”只淡淡的不起劲。麝月道:“你现在越来越难讨好了,我们热剌剌的给你拜寿,你倒只管摆小姐款儿,爱搭不理的。我倒想你们替我祝寿呢,又没那福分。”宝玉笑道:“这有何难?你是什么时候生日?到时候也替你摆一桌。”麝月道:“罢哟,这屋子里那么多人,只管都摆起生日来,一年十二月还闹不完呢。有那些钱糟蹋?”宝玉道:“管那么多。有一日,且消受一日;到了那没钱的时辰,也只好挨着罢了。古人云:‘随遇而安’,并不是单指落魄潦倒的日子要耐得穷,也还有安荣乐业的意思在。”麝月忙道:“别同我们掉书袋,听不懂那些。要作诗,找宝姑娘、林姑娘他们去——就把我们骂了还不知道呢。”宝玉笑道:“那又不是什么坏话,你就这么上心?”麝月笑道:“原来你是喜欢人家管你叫‘走马灯’的,敢情那也当好话儿听呢。”他两个闲话间,秋纹、春燕已经带着小丫头们安好了席,便请袭人上座。袭人死活不肯,只说:“这折死我了。”宝玉道:“这有什么?不过是个座位罢了。我陪你坐就是。”因拉着袭人的手一同坐了上座,麝月、秋纹两个坐了对家,绮霰、碧痕打横,余者春燕、佳蕙等小丫头不过见缝插针,都随便坐了。麝月等便要给袭人敬酒,袭人只不肯受,笑道:“别折我的寿了,正经安静说会儿话罢。只管这样招摇,外头听见,又该有闲话了。”麝月笑道:“若不想嚷起来,赶紧喝了这杯,大家好坐下。不然你们两个这样高高在上的并肩坐着,我们一群人只管满地里排着队敬起酒来,倒像是人家办喜事儿了。”众人听了,左右看看,果然有些意思,都笑起来。袭人脸上飞红,只得接过杯来,一仰脖喝了。秋纹、碧痕又上来,说:“一并连我们的也喝了吧。”袭人欲不饮,又怕逗出他们更多闲话来,只得一左亦右接了,也都喝了。余下连春燕等也都走来敬酒,喝了这个,拒不了那个。说话间袭人已经灌了十几杯,脸上桃花烂熳,眼中春水荡漾,无奈只好摆手央告道:“好妹妹,饶了我罢,再不能了。”宝玉看他吃得双眼饧起,红飞满面,也劝道:“别再灌他了,醉了伤身倒不好。”秋纹道:“二爷心疼了,咱们坐下罢。”于是众人坐了,喝酒吃菜,闲话家常。宝玉又亲拣了几样菜放在袭人座前,说:“吃几口,压压酒也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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