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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第1页）

但是我不能这么做，因为我恰好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就好像你知道某个丈夫与前妻分手，另娶新妇，其最早的根源在于他寒微时，前妻每天讥讽有加，而你又知道，前妻之所以不满意于他寒微的丈夫，又是因为这次婚姻是一个外界半强加的产物。你很难同情哪个人，但你又很难责怪哪个人，生活就是一系列偶然事件串成的必然结果，是一系列一念之差累积成的殊途同归，历史也是如此。

所以要想真正理解始元六年的那场辩论，还得把来龙去脉说个清楚。

来龙就是先秦。虽然人们总是先秦先秦地叫着，把上千年的历史，用一个十五年寿命二世而亡的朝代，加个前缀来表示，就好像秦朝以前的那一长串，不过是小朋友入学前的学前班，其意义只在于给后面的那些如雷贯耳的朝代打好基础‐‐而且是可有可无的基础。但是他们却忘记了‐‐也许是被故意忽略了，那是一段上千年的历史，其演进相当于西方从中世纪到世界大战的全部，重要程度也与之相当。

历史上最典型的封建社会有四个，一个是中世纪的西欧，一个是中世纪的日本，一个是美洲的阿兹特克帝国，还有一个是中国的西周到春秋时期。它们的社会结构非常相似，当然，除了被人为打断的日本和阿兹特克之外，中国和西欧的发展历程也极为相似，列国战争，君权坐大，贵族消亡，土地私有，处士横议，商人乱政，乐坏礼崩。所不同的是，一个走向统一，另一个走向大航海时代，各保其领地。这个歧路是中西方文明最大的分野，造就了后来华夏两千年的辉煌，但也造就了规律性的治乱循环，甚至于几乎万劫不复。

所以这一卷有三分之一的篇幅用在西周到秦统一前的这段历史。封建制度之建立和消亡，大国崛起之梦想和幻灭，又为其主要的线索。这是盐铁辩论的第一背景，毕竟当年的儒法，分别为封建制度之拥护者和反对者。可笑的是，明明是封建制度与郡县制度的论战，今人却屡屡说什么封建制与奴隶制的论争，说什么法家是拥护新兴的封建制度，说什么儒家希望复辟奴隶制，还说什么孔子是奴隶主贵族，却不想想，孔子的奴隶在哪里？孔子时代的奴隶市场在哪里？孔子时代的奴隶来源在哪里？孔子时代的奴隶价格又在哪里？张冠李戴如此，又怎么能理解盐铁论战的双方呢，不过是以己之昏昏，使人昭昭罢了。

接下来又有三分之一的篇幅用于从秦皇到汉武这一百余年的历史。比起前面的千年，不算很长，比起后面的两千年，更是惊鸿一瞥。但是其重要程度却毫不亚于其前后。

近人每说西人东来，是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其实他们错了，从秦皇到汉武这一变，也是中国千年未有之大变局。

这一段时期，早熟的中国文明，在尝试了史上最早的成熟封建制度之后，又尝试了史上最早的军国主义，接下来，又有史上最早的自由主义经济，以及史上最早的凯恩斯主义。

从这一段时间的文章标题大概也能看出华夏文明在这段时间的狂飙激进，什么《新时代之来临》，什么《私有化，私有化》，什么《美丽新世界》，什么《童年的终结》，什么《两千年前的南北战争》，什么《自由主义经济之殇》，什么《国进民退》，什么《中国模式》。

在行文线索方面，政治力量的对比是比较重要的一个。因为制度不是设计出来的，而是演进出来的，文明不是创造出来的，而是生长出来的。从秦皇到汉武的演变，力量的升降和消长，极为重要。正如现代国家通常需要一个强大的能左右政局的市民阶层支撑，否则，无论引进制度也好，引进设备也好，都是一层皮相，骨子里还是那个中古社会。力量，首先是力量，左右着制度演进的结果‐‐如果不是决定的话。均衡导致民主，失衡导致专制，极度失衡导致独裁，独裁不可多得，民主尤为难得，而专制则常有。所以民主是个意外，它就像你拿一只鸡蛋放在桌子上，它恰好立起来了一样。

所以虽然总有人说，盐铁论的双方如果贤良文学赢了就好了，又总有人说，如果御史大夫赢了就好了，但我从来没有盼望过哪一方会赢。因为他们也许能决定辩论的结果，却决定不了历史发展的结果，历史就是那样发展的，它就是那个样子的，它无法假设。正如一千年后的另一场论战，我无法说，如果王安石变法成功了就好了。

最后又有三分之一的篇幅用于那场辩论的完整介绍。

之所以终于选择了完整介绍，而不是撮其精，取其要，就像我曾经对先秦的诸子们做的那样。是因为我对这本书读得越多，就越觉得，自己无法代替他们说话。如果我真的那么做了，那么我将和其他那些一边倒的谈论者一样，把介绍别人的思想变成了推销自己的理论，别人无非是证明自己理论的道具。

汉以后的人，十个里面有八个，是支持贤良文学的。原因比较简单，平头百姓有几个喜欢加税而不是减税，公司职员有几个喜欢泰罗制管理而不是温情管理。而近代以来的人，十个里面又有八个，是支持御史大夫的。原因也比较简单，因为御史大夫是主张打匈奴的，因为御史大夫又是主张法治的，虽然彼匈奴不是此倭寇，虽然彼法治也跟此法治不沾什么边，但听着舒服。所以以前是东风压倒西风，现在又是西风压倒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