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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进城（第1页）

那张纸里只有几行字，其实不过只是一句话：王某某同志，因工作需要，现调你往市一高中任职，请于某年某月某日前到岗…..云云。

这句话的下面是无法辨识的局长签名以及教育局的大红印章，然后就再也没有别的了。

母亲拿着那张纸看了又看，正面看完看背面，即使她明明知道纸的背面其实啥也没有。在她看来，在那寥寥几行字的背后写满了全家人的各种美好愿望和孩子们的大好前程。因此，这张纸所承载的意义不仅仅证明了王某某同志的个人能力，其更重大的意义在于这张纸同时记载了王某某对这个家庭所作出的“史诗级”的重大贡献，从而给这个家庭的带来了重生般的希冀。

王某某是我的父亲，那张纸就是能让他调动工作的所谓“一纸调令”。

那张纸能让全家人挺胸昂头“进城”了，意味着全家人可以搬到城市里工作生活了，从此脱离镇子上这种低层水平奋斗，进而有机会去追求更加“高尚”的生活方式了。

这与进城里逛一逛的那种“进城”是有着根本意义和性质上的不同。说的更加直白一点：以后全家人的身份就是“城里人”了，我们脱离了在某个时代里“乡下人”这深刻而具象化的标签。要是再回来那就是“下乡”。人们口头语说的“上城里去”和“下乡去”，这“上”“下”二字已深刻揭示两种身份的天地之差异。

从拿到那纸《调令》开始，全家人都在做着搬家准备。搬家，意味着我即将离开这个生活了十年的小镇，我将告别麦田，告别黄土路，告别镇子里的鸡鸣狗叫，告别田埂上黑豆似的羊粪蛋蛋，告别这些“低级趣味”的乡村生活……

鲁迅先生在告别百草园时说：Ade，我的蟋蟀们！Ade，我的覆盆子们和木莲们......

我不会，因为除了蟋蟀以外，覆盆子和木莲的样子都不曾见过，总不能说：Ade，我的羊粪蛋蛋们！Ade，我的牛粪团团和黑狗们.....

“进城”或许是母亲的梦想，至于这个梦想的起源到底是因为“远见”还是因为“嫉妒”已然搞不清楚。母亲也许是因为看到别家通过各种关系进了城，很快就过上在她看来相当体面的生活；也许是看到别家的孩子在城里刚成年就安排了工作，哪怕只是在公家单位里打打杂，总之是拿了一份工资了。而当这些人再次回到镇上时，她们身上的纱巾要比镇上更鲜艳；她们身上的裙子比镇上的更短更紧更透明；她们鞋跟子比镇子上的更高更尖更精致，乃至连鞋跟砸在地面上发出的“咯噔，咯噔”的声音都比镇上的都要动听些。隔壁刘大娘的口头禅：梳洋头的不戴帽，镶金牙的自来笑，带手表的抹胳膊，穿起皮鞋大步超。这穿皮鞋的人走起路来也是虎虎生风。在这些事情上，女人们总是会表现出极其敏感的生物特性。

总之，从表面上看，“城里人”的一切都比镇上更时尚，更新潮。他们下乡来连走路的姿势也是高高地昂着头，即便是将要踩到马路上的牛粪堆他们也会保持目不斜视。

在镇子上，每当男人女人买了一双新皮鞋，他们往往会赶在第一时间去湍西商场门口找一个修鞋的哑巴，哑巴会在他们的鞋底钉上一片铁垫子。铁垫子的作用类似骡马等奇蹄目牲口脚底钉上的蹄铁，对于牲口来说，这铁垫纯粹是为了保护蹄子从而提高生产力。但用在人类的鞋子上可能会多了另外一种含义：铁片敲打地面的声音会让你立刻意识到，穿皮鞋的人来了啊！

在上个世纪中后期，皮鞋所代表的意义不仅仅是一种生活用品，它更是一种可以用于区别于体力劳动者的身份象征。这让我想起了一位初中老师，虽然代课教师身份，但皮鞋绝对是标配，只要他接近教室，远远就能听到他“咔嚓，咔嚓”的蹄铁敲打水泥地面的声响，这声响能让乱哄哄的教室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

我是在母亲的干妹子“下乡”时探望她时第一次品尝到了巧克力和咖啡，那是她给我们带来的礼物。我尝试着掰开一小块巧克力或掏一勺咖啡放在嘴里，那是一种从来都没有感受过的苦香味道。当看到镜子里满口的褐色牙齿，我调皮地展示给了母亲。也许是自己这贪婪的吃相刺激到了母亲，也许是她意识到自己和别人的差距，这种差距的刺激和她要强的性格结合起来，她已认准了要实施“进城”这一重大的“战略转移”之决策，并立即做出了行动部署，至于具体的执行方案则是要父亲去落地实施了。

对于“进城”这件事，粗线条父亲的想法可能完全不一样，父亲不是那种善于追逐利益的男人，当他在听完母亲的唠叨后，最多就是一句：那又怎样，各过各的日子，和咱家有啥关系。他讲这话的时候面部表情是一种“任它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的凛然大气。

作为一个有文化的知识分子，“胸怀天下”是所有男人们的本能，男人们丝毫不爱关心别人家里的七荤八素，他们更喜欢抱着十四吋的黑白电视机看新闻。从那个黑白匣子里他们了解到伊拉克的飞毛腿踢倒了利雅得的楼，沙漠风暴吹翻了萨达姆的坦克，布什总统派出了三个航母舰队奔赴波斯湾，隐形飞机F-117炸瞎了雷达的眼睛，爱国者弄折了萨达姆的飞毛腿……他们的心里装了整个世界，为了世界和平，无论白天黑夜都抱着收音机操碎那颗赤诚之心，但其实他们一点忙也帮不上。他们不愿意抽点时间看一眼晚饭是否糊在锅里了？炉子里的火还够不够烧一壶开水？要不要再加一颗煤球？

女人则不同，她们的天然本能是通过别人的穿戴和一段简短的交谈，就能详细分析出对方的家庭背景，进而推测出这家人一年能有多少收入，是否已经是万元户了。然后再通过各种机会去深入调查整理和分析，最后总结出这家女主人脚上穿的丝袜是在哪条街哪个摊位用多少价钱买到的，摊位老板能够让出多少价？老板新进的毛线很便宜，是腈纶混纺的，弹性极好。老板娘新做了一个卷毛头，是一家温州人开的理发店里弄的，听说那家温州理发店的女人可不大正经，哪有会有女人给男人理发的？可要把家里的男人给看紧了，还是瘸子张的理发店更实惠，才八毛钱就可以洗头和刮胡子，有时候还给剪剪鼻毛……

女人们才是这个世界上最优秀的侦探和情报分析员，在讨论分析后就又会发现新的差距，然后再回家唠叨，家里的男人会再一次大气凛然……

父亲是一个随遇而安的人，他只是一个专注于数学教育的“教书匠”，如果没有意外，他宁愿在这个乡镇中学干到退休。他的口头禅是“别瞎操心啦，哪儿黑了哪儿住店”。然后回头就去找别的同事继续探讨“如果如何帮助萨达姆调整策略以决定美军的前途和命运”。

性格要强的母亲绝对不会放过一丝一毫能够改善家庭命运的机会，每次听到他们刻意避开我关着门去争吵。先是母亲的哭泣和父亲的沉默，再接着是父亲主动示弱，进而让步和重新制定下一步行动计划……

五十年代由苏联支援所修建的教师宿舍已经四十多年了，墙上裂了个大口子也都不隔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