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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绿阴深处吟诗亭（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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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园里有很多的亭。湖畔的琉璃瓦攒尖顶大亭子里，几乎每天上午都有老年歌友在那里引吭高歌；月季园里的扇面亭，则每逢周三、周六必有喜好昆曲京剧的人们在那里吹拉弹唱；枫树林边的西洋亭，每到傍晚会有舞迷自带录音机，放送出百听不厌的圆舞曲，然后一对对忘年的人们随着旋律翩然回旋；荷塘边嵌在回廊里的八角亭，总有许多鸟迷棋迷聚在那里，或将各自鸟笼挂在亭廊檐下，交相欣赏，或在廊里亭外摆开棋秤，对阵围观……当然，这些亭里亭外的景象，虽都喜人却并不稀奇。

在公园深处，在一座翠绿的小山坡上，几株高树掩映着一座茅草顶、竹结构的小圆亭，每逢周六和周日下午，从那里，会传出齐诵古诗的声音。所吟诵的几乎都是清丽温馨、简洁易懂的绝句：“泉眼无声惜细流，树阴照水爱晴柔。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涧水无声绕竹流，竹西花草弄春柔。茅檐相对坐终日，一鸟不鸣山更幽。”“蓬头稚子学垂纶，侧坐莓苔草映身。路人借问遥招手，怕得鱼惊不应人。”……

常有感到意外的人，循那吟诗声，顺着曲折的小径，漫步到那坡顶，于是他会看到，吟诗的人数虽然不多，也就五六个，至多八九个，但居然老少三辈皆有，最小的，甚至还是学龄前的模样；他们或坐或倚，神态怡然，无论走去旁观的人是指点嗤笑，还是默然聆听，他们都管自吟诗，倘若有人被其感召，参与进去，随声吟诵，他们当中或许会有人对之报以微笑，却很少与之对话；有时想参与的或不想参与的接近他们，想问他们点什么，他们多半是笑而不答，仍是从容不迫地，在一首吟完后，略作停顿，便另吟一首；于是那些古人笔下的流金佳句，又悦耳抚心地响起：“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不向东山久，蔷薇几度花。白云还自散，明月落谁家。”“月到天心处，风来水面时。一般清意外，料得少人知。”……

刚听到他们吟诵的人，一时只能听出个别字句，并不一定能听懂整首诗的内容，但他们那字正腔圆、基本齐整的吟诵，总能把那古诗的平仄韵律极其优美地，如同清泉濯心般地，注入敏感者的灵魂，使其不禁会朝他们身边靠拢，以便能更准确地了解那些诗句的含义。在接近了他们，并仔细观察后，便会发现，有一位面目清癯、精神矍铄的老人，是领吟者；他们所吟的诗，有的，可能是以前已经背熟的；而新出台的诗，是竖写在宣纸上，大概五六首，每页纸上一首，那书法是瘦金体，每个字也都面目清癯而精神矍铄；吟诗时，那书有诗句的宣纸，便用吸盘钩子，暂时挂定在亭柱上，对诗句不大熟悉的人，吟时便望着那书好的诗，大家都吟熟了，再翻过一页，吟下一首新诗；那抄诗、领吟的老人，似乎也并不对诗加以多少讲解发挥，而合诵的人们，特别是学生、孩童，他们往往仅是牙牙学舌，有的肯定并不十分清楚所跟吟的究竟何意，但他们都显然是沉浸在了一种朦胧的美感——甚至可以说是快感——之中；仔细听他们所吟诵的诗，特别是看清那老人用瘦金体抄在宣纸上的诗句后，凡多少有点文化的人，都会想：啊，咱们的祖宗留下的这些句子，确实再用不着什么讲解，那平易而又深邃的诗意，正如黄河长江之水，越过悠悠岁月，直流淌到我们一代又一代的血管里……

一个时常陷于焦虑的中年男子，难得地跑到公园里转悠，歌友们的歌声，舞友们的身影，戏迷们的腔调，鸟友棋友们的姿态，竟然都令他更加忧郁、烦躁，但是，当他极其偶然地走过那座小山坡，和风从绿阴深处的山坡圆亭把合诵的古诗传送到他耳蜗中：“长安市上醉春风，乱插繁花满帽红。看尽人间兴废事，不曾富贵不曾穷。”“古木阴中系短篷，杖藜扶我过桥东。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他顺着小径，弯到坡顶，见到那一群可爱的吟诗人，并且看清了用瘦金体抄出的诗句，那情景，那氛围，特别是那些诗句的魅力，令他怦然心动，他倚着一株金合欢，觉得有一柄无形的拂尘，拂去了他心上的积灰，在夕阳斜照中，呈现在他眼前的树木花草都更加明艳清纯……他没有参加吟诵，他缓缓地下了山坡，徐徐地出了公园，他知道那些优美的古诗并不能解决他心中的那些引出焦虑的问题，然而，他抑制不住一种忽然勃发的冲动，他没有回家，而是赶往了夜里九点钟才关门的一家大书店，在那里，买下了一册他过去有过，却不曾珍惜，早已不知扔到何处，并且此前从未怀念过的《唐诗三百首》……

一位因婚姻破裂，特别是在孩子问题上心疼如煎的女士，是在情绪最低落，甚至有轻生念头涌冒心头时，也是极其偶然地，被吸引到那绿阴深处的吟诗亭的。她在极度苦闷中，喟叹人间温情的匮乏，怨艾社会人情的浇漓，可是，忽然有那样一些温馨柔美的诗句飘进她的耳朵，落入她的心窠：“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金陵津渡小山楼，一宿行人自可愁。潮落夜江斜月里，两三星火是瓜洲。”“律回岁晚冰霜少，春到人间草木知。便觉眼前生意满，东风吹水绿参差。”……不是因为那些诗句的具体含义，而是因为那吟诵中所传达出的，一种宝贵的人间情怀：对大自然的亲和，对他人的尊重关爱，对自我的肯定鼓励，对美好事物的眷念不舍……她走进了亭子，挨着一位怀里揽着稚子的女士，在亭栏上坐了下来，这时吟诗者们正吟出一首新展示出的七绝，那挂出的宣纸上写明：“独上江楼思悄然，月光如水水如天。同来玩月人何在？风景依稀似去年！”她随着吟诵，那最后一句尚未吟完，泪水便一下子涌出了她的眼眶，她没有去掏手帕，这时，旁边的同代人非常自然地，腾出一只原是抚弄爱子的手，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她感到有一种莫可名状的电流，倏地令她的灵魂一擞，她便以紧紧地回握，传递出发自心底的感激……她们并没有马上对话，因为那位领诵的老人，撇开当日新拿来的诗帖，又引领着大家温习一些久已融入魂魄的千古佳句：“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

绿阴深处的吟诗亭，那吟诗的情景，以及所包孕的许多故事，渐渐地，本身也成了一首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