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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什么意思?”李老太太生气地问,“我已经告诉了你,她到成都去了。信不信是你的事,请你以后不要再到我们家来。我们这儿不招待陌生人,也并不欢迎你!梦竹有她自己的丈夫,希望你们这群学生少勾引女孩子!有时间多念点书吧!”
说完,她气冲冲地就要关门,一面对依然拦着门的何慕天怒目而视。何慕天看看不是滋味,一抬头,他接触到奶妈的眼光,那是忧伤的、同情的而又无可奈何的。他再看看李老太太,后者正严厉而愤怒地瞪着他。他默默地摇摇头,从门里退了出来,门立即砰然碰上,同时是大闩落上的声音。他靠在门上,伫立了好几分钟,心头充塞着几千几万种无法描述的情绪,仰首望天,白茫茫的一片,雨和昏蒙的云雾糅和在一起,无尽地伸展着,充塞着,压挤着。他凝视着那混沌的雨和天,喃喃地在心中低问:
“梦竹!你在哪儿?你在哪儿?”
风吹过屋顶和小巷,低咽地回旋:
“你在哪儿?你在哪里?”
用手抹去了面颊上的雨滴,绕紧了围巾,双手插在大衣口袋中,他踽踽地向来时的路走去。回到了自己的小屋内,他把身子重重地投在床上,淋了过久的雨,头中有些昏昏然,眼前金星乱迸,闭上眼睛,他仿佛听到梦竹喜悦而低柔的声音:
“你的心在跳,好重、好沉、好美!”
把头埋进枕头中,他呻吟地问:
“你在哪儿?你在哪儿?”
风在原野中呼啸,窗棂震动得格格有声,野外有只鹧鸪在不断地低鸣……这一切,全汇成了同一种声浪,在室内各处冲击回荡:
“你在哪儿?你在哪儿?”
梦竹用双手托着下巴,对着桌上一动都没有动的饭菜和那盏冒着黄绿色火苗的桐油灯发呆。菜和饭都已经冰冷了,她却没有丝毫的食欲。多少个白天,多少个黑夜,就被关在这一间小斗室中,像一个囚犯!几百种愤怒的火焰在她血管中燃烧,几千种反抗的意识在她胸腔中翻搅。她开始恨李老太太,恨她的顽固,恨她的无可理喻,恨她的残酷和无情!她想过用各种方法逃走,逃到何慕天那儿去,然后永不回来!可是,李老太太防范得那么严,简直连一点机会都找不到。连她洗澡的时候,李老太太都把门户深锁,自己搬个小竹発子,坐在浴室门口监视。在这种被囚困的生活里,她觉得自己简直要发疯了。
门口有开锁的声音,然后,门开了,李老太太站在门口监视,让奶妈进来收拾碗筷。自从梦竹招认每天和何慕天约会之后,李老太太就认定奶妈是梦竹的同谋,对奶妈的行动也大加限制,根本不许她和梦竹多说话。因此,梦竹写了封信给何慕天,想让奶妈带出去寄,信写好了好几天了,却至今没有机会交给奶妈。奶妈走进来一看,就嚷着说:
“好小姐,饭都冰冷了,怎么还没有吃呢?”
梦竹眼圈一红,瞪着饭碗,什么话都不说。
“不吃,就让她饿死!”李老太太在门口说。
“来来,小姐,多少吃一点,看我老奶妈的面子,好不好?”奶妈说着,走近梦竹,贴在梦竹身边,给她添上一碗饭,递到她嘴边。同时,俯下身子,迅速地耳语着说:
“那个什么何慕天今天来过了,给你妈赶走了。”说完,她又大声地说,“喏喏,小姐,吃呀。你看,这几天敲敲蛋也不吃了,一天三顿没一顿好好吃的,饿得前心贴后心了,女孩儿家,瘦伶伶的多不好看!来来,多少吃一点,有什么值得这样伤心呢?”说完,她拉住梦竹的胳膊,暗中捏了她一把。
梦竹一听到何慕天来过了,心中就评评乱跳,眼睛里也放出光彩来。何慕天!他会救她的,他一定会,她真想问问何慕天今天来时的详情。但是,母亲正可恨地站在门边,虎视眈眈地望着奶妈和她。她气得手足发冷,但是,何慕天来过的消息却确实使她兴奋振作了不少。心中浮起一线朦胧而模糊的希望,他会想出办法来的,只要他知道她正被囚困在这斗室之中。
“来呀,梦竹,赶快吃,你看,连热气都没有了,吃了冷饭明天又要闹胃痛了。好小姐,奶妈喂你吃,怎么样?看看,这么大了,还像三岁小娃娃!”
奶妈端着饭碗,送到梦竹嘴边来,她那夹棉袍子宽宽大大的袖口正张开在梦竹的眼前,身子遮断了李老太太和梦竹间的视线。梦竹灵机一闪,迅速地把一个信封塞进奶妈的袖子里,轻轻说:
“寄掉它!”
同时,故意生气地大声嚷着说:
“谁要你喂,我自己吃!”
胡乱地扒了一碗饭,食不知味地放下饭碗,她仰起头来,恳求地望了奶妈一眼,示意要她寄掉那封信。奶妈暗中叹了口气,悄悄地把信塞进了袖子深处。收拾了碗筷,捧着托盘退出去。才走到门口,李老太太冷静地喊:
“站住,奶妈!”
奶妈身不由己地站住了,两手端着托盘。李老太太一声也不响地走过去,从奶妈袖子取出了那封想偷渡出境的信件,拈在手上,冷冷地说:
“奶妈!你在我家的年代不少了哦!我的脾气你大概也摸熟了吧!怎么还要在我的眼睛前面玩花样呢?梦竹就是被你带坏了,你还帮着她弄神弄鬼,她要是出了差错,将来丢了李家的人,坏了李家的名誉,我就唯你是问!”
奶妈站在那里,老脸涨得通红,噘着嘴,气得双手发抖,碗碟都叮当作响。你是管女儿哦,也不能要了女儿的命呀!人家男有情,女有意,你又为什么一定要把梦竹配给那个舌头打嘟噜的小傻瓜呢?难道你没眼睛,看不出何慕天一表人才,比那个只会瞪眼睛,啃手指头的傻瓜强上千千万万倍吗?她咬咬嘴唇,鼻子里重重地出着气,回头看了梦竹一眼,梦竹正绝望地倒在椅子里。为了梦竹,忍一口气吧,要不然,你李家的事哦,我也不要做了,还不如住儿子家里去呢!乐得享福当祖母。
“奶妈,你走开吧!”李老太太说。奶妈又看了梦竹一眼,无可奈何地退到厨房里,把托盘重重地往桌上一顿,气呼呼地在凳子上坐下来:
“面子!面子!如果把梦竹逼死了哦,看还到哪里去找面子去?”
李老太太看着奶妈走开,就拿着梦竹那封信,走进了房间,对梦竹狠狠地看了看,说:
“你以为可以瞒得住我,是不是?告诉你,梦竹,你别想在我面前玩出什么花样来!从今天起,连奶妈都不许出门!你少动歪心眼,跟你说吧,你那个何慕天来过了,我已经告诉他,你到成都去嫁人了,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说完,她握着信,走出房门。立即,就是房门阖上和落锁的声响。听着铜锁锁上的那“咔嚓”的一声响,梦竹觉得自己的心脏也被锁了进去。痛楚、愤怒和绝望把她撕裂成几千几万的碎片。她从椅子里跳了起来,扑到门上,用手捶打着门,发狂地喊:
“开门!开门!开门!我要出去!让我出去!我没有犯罪,这样是残忍的!开门!开门!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门外寂然无声,她下死力地撞着门,又捶又打,门外的岑寂更引发她的狂怒,她抓住门闩一阵乱摇,嘴里乱七八糟地嚷着:
“我要出去!我要出去!你不能这样关起我来!放我出去,请放我出去!爸爸不会赞成你这样做的!爸爸,假如爸爸在世哦!”
想起了父亲,一向慈和而温文的父亲,她用手蒙起脸来,开始放声痛哭。门外岑寂依旧,她哭了一阵,看看毫无结果,母亲不会被她的眼泪所动摇,那两扇门也不会因她流泪而自然开启。她停止了哭,慢慢地走到书桌旁边,被郁积的怒气几乎使她窒息,抓起了桌上的一个砚台,她对着房门砸过去。“砰”然的一声巨响,带给她一种报复性的愉快。于是,书桌上任何的东西,都变成了抛掷的武器,书、笔、墨、水盂、镜框……全向门上飞去,一阵乒乒乓乓唏哩哗啦的响声,在室内突击回响。等到书桌上的东西都砸完了,她才筋疲力竭地垂下手来,倒进椅子里,浑身酸痛而乏力,用手支着额,她剧烈地喘息着,四肢都在颤抖。室内一经消失了那抛掷的喧闹声,就立即显得可怕地空旷和寂寞起来,好像全世界只剩下她这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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