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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一篇话,就决定了荷仙的命运。于是,在一个寒风恻恻,细雨霏微的黄昏,她跟着那个张家姑姑,在坐了那么长的一段火车之后,来到了这个全然陌生的村落,第一次走进了方家的大门。
她还记得自己拎着个小包楸,瑟缩而颤栗地站在方家的大厅内,像个小小的待决的囚犯。那方家的女主人后来成为她的养母,她叫她“妈”了。用一对锐利而清亮的眸子,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地打量她。养母有张细长的脸儿,有对明亮的眼睛,头发乌溜溜地在脑后盘了个髻,穿着身翠蓝色的衣衫和裤子,好整齐,好清爽,好利落的样子。她嘴边带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声音好清脆。像是小铜匙敲着玻璃瓶发出的叮铃声响:
样子吗?是长得还不错,只是太瘦了一点,看样子身体不太好,我想要个壮壮的,结实点儿的。要不然,三天两头生病,我可吃不消。
“方太太,别看她瘦小,倒是从小不生病的。是不是?荷仙?”张姑姑在一边一个劲儿地推着她,推得她一直打着踉跄。天气冷,她冻得手脚僵僵的,张开嘴来,只是发抖,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长得挺灵巧的,怎么不说话儿?”方太太仍然似笑非笑地盯着她。“脑筋没毛病吧?”
“啊,才聪明呢!她只是认生罢了!”张姑姑又推了她一大把。“叫人哪!荷仙,叫声妈吧!”
她怔了怔,张开嘴,好不容易地喊了出来:
“妈!”
方太太在房里绕了一圈,还没说话,房门陡地被推开了,一个男孩子直闯了进来,背着书包,穿着小学校的制服,一眼看到房里有人,他紧急刹车,收住了往里冲的脚步。一对骨碌碌转着的大黑眼珠,那么新奇地,惊讶地盯在荷仙的脸上。方太太笑了,一把拉过那个男孩子来,她说:
“噢,宝培,你倒看看,你可喜欢这个妹妹吗?假若你喜欢,我们就留她下来,将来给你送作堆。注:台湾习俗,养女与其养兄,在成年后可结为夫妇,俗称”送作堆。你说,你喜不喜欢她?说呀!说呀!我们要不要留她下来?说呀?宝培!”
荷仙不由自主地低垂了头,虽然,她对于“送作堆”的意思根本就不了解,但却本能地有份难解的羞涩。低下了头,她又无法控制自己的好奇,偷偷地,她从睫毛下去窥视那男孩子,那明朗的大眼睛,那挺秀的眉毛,那清秀而又调皮的脸庞……发现她在看自己,那男孩子咧开嘴嘻嘻一笑,吓得荷仙慌忙垂下了睫毛,头俯得更低了。方太太还在一个劲地问着:
“喜欢吗?宝培?别尽站在这儿傻笑!喜欢,就为你留下来,说呀!傻瓜!”
“哦!我……我不知道!”男孩子终于冲出一句话来,接着就对着荷仙又是嘻嘻一笑,背着书包,就一溜烟地跑掉了。
方太太笑逐颜开了。拉着荷仙的手,她笑着说:
“好吧!你就留下来吧!”
这是荷仙第一次看到宝培,那年,她七岁,他九岁。
3
养父母没有女儿,宝培是独子。因此,荷仙走进方家来,倒真成了她的造化。养父母家境宽裕,不需要她工作。暑假之后,她就被送进了“国民小学”,接受义务教育。宝培比她高两班。
他们一起上学,一起回家。荷仙的功课不会做,宝培教她。宝培在学校里和同学打架,荷仙站在一边掉眼泪。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他们比一般亲兄妹的感情更好。宝培珍惜这个突然得来的妹妹,荷仙却在一种几乎是惊喜和崇拜的情绪中,像个小影子般跟随着宝培。一连好几年,荷仙的口头语都是:
“宝培说的……”
是的,宝培说的就是法律!就是真理!就是她所依从的规则。她常仰着小脸,那样热烈地看着宝培,听他说话,听他唱歌,听他吹口哨,呵!他的口哨吹得那么好听,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能赶得过他!他的歌声也是。他的手工也是第一流的,他做的风筝比买来的还好,他用泥巴捏的小人都像活的……他什么都会,什么都强,什么都能,他是她的上帝,她的神,她的主人!
九岁,她跟他到溪边玩,这棵老柳树已经成为了他们的老朋友,看着他们在溪边捉迷藏,看着他们在一点儿一点儿地长大。那是夏天,烈日像火般地烧灼着大地,两个孩子都晒得脸颊红扑扑的,额上的汗珠仍然在不断地沁出来。宝培在老柳树下一坐,呼出一口气来说:
“太热了,我要到河里去游泳!”
“你去,我帮你看衣服!”荷仙说,当然,宝培的游泳技术也是世界上最好的。
宝培脱掉了衣服和鞋子,只剩下一条短裤,走到溪边,他一窜就窜进了溪水中。在水里,他来往穿梭,像一条小小的银鱼。荷仙羡慕而崇拜地看着他,他多能干!他多勇敢!宝培从水中仰起头来,对她叫着说:
“这溪水凉极了,好舒服!荷仙,你也下来!”
“可是……可是……”荷仙好犹豫,“可是,我不会游泳哪!”“你学呀!快下来!”
“很容易学吗?”荷仙有些儿瑟缩。
“怕什么?有我呢!”小男孩挺了挺胸,一个仰游冲了出去,好逍遥,好自在。
真的,怕什么?有他呢!有宝培呢!怕什么?他是神,他是上帝,他是无所不能!怕什么?他在叫她,他在对她招手,他要她下去。她脱掉了裙子,也只穿一条短裤,走到浅水中,她叫着说:
“宝培,我来了!”
就“呼”的一声,冲进了水中,那样没头没脑地,对着那溪水一个倒栽葱钻了下去。一股水堵住了她的口鼻,她不能呼吸,她不能看,她不能叫。那溪水的寒冽沁进了她的肺腑,迅速地包裹了她。她张开嘴,水从她口中直冲进去,她不由自主地咽着水,窒息使她的头涨痛昏沉,使她的意识迷离飘浮。但是,她不恐惧,她一点儿也不恐惧,她心里还在想着:
“怕什么?有宝培呢!”
然后,她失去了知觉。
醒来的时候,她躺在老柳树下面的阴影里,头仍然昏昏的,耳朵里还在嗡嗡作响,她张开嘴,吐出好多水来。于是,她发现宝培正在胡乱地扳动着她,呼叫着她,他那张清秀的面庞好白好白。看到她睁开眼睛,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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