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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尧极力忍住笑,说:
“别问我,我可管不了连续剧的台词,要问,去问编剧!”说着,他用手指着李谦。
这一来,别说有多尴尬了,大家都望着李谦,又要笑,又要忍。李谦呢,涨红了脸,直着脖子,瞪着眼珠子,鼓着嘴,也不知是在生气呢,还是在不好意思。小双“哎呀”的一声叫了出来,慌忙对李谦说:
“我不知道是你编剧的,对不起,”她顿了顿,又说,“不过,即使我知道,我还是会问你!真的,他们干吗要说两次呢?”
李谦可没办法沉默了,他挺了挺胸,一脸的无可奈何,声音里充满牢骚,大声地说:
“我有什么办法?这个连续剧又不是我一个人写的,我们有五个编剧,第一个就写成了双声带,跟下来的只好援例,这问题我早就发现了,提出来讨论的时候,我们那位编剧前辈对我说:‘小老弟,你省省吧!咱们编一集剧本拿多少钱?每一句对白都求干脆了当,你有多少情节来发展?这么单纯的故事,如何去拖它个一年半载!’好吧,他们拖,我也拖,这对白就成了这个样儿了!”李谦直视着小双,又坦白地加了句,“我这集还只有双声带,你还没听过三声带四声带的呢!”
我们都忍不住笑了起来,这次,李谦自己也笑了个不亦乐乎。诗晴最没骨头,先前还护着李谦讲话,现在看到李谦笑,她就也跟着笑了起来。一时间,满屋子笑成了一团。笑,是一件最具传染性,也最能化解尴尬和别扭的东西。我注意到诗尧一面笑着,一面瞅了小双一眼,小双正好也抬起头来,两人的眼光就碰了个正着。诗尧脸上的笑意立刻就加深了几分,这种情况下,小双可没办法绷脸,她的脸微微一红,接着就扑哧一笑,把头低了下去。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她的眼睛亮晶晶的,脸是对着李谦,眼光却对诗尧溜了一转。
“所以我们的电视节目总不能生活化,”她说,“你看,他们演的是民国初年的事,女演员还都画了眼线,涂了眼影膏,病得快死时也照样漂漂亮亮。”
“我们的电视是唯美派!”诗尧说,嘴角却带着股浓厚的、自嘲的意味。
“唯美吗?”小双清脆地接口,“我昨晚看到一个综艺节目,有个男演员化装成女的,搽了满脸的胭脂粉,腰上系了一条草裙,扭呀扭的出来跳草裙舞……”
“对了,我也看到了,”奶奶接口,“你说得还太文雅了点,我最不能忍受的是他那两条大毛腿……”
“哈!”我可忍不住插嘴了,“所以我常说,家里有电视机,并不是一定就要看,开关者也,可开可关也。”
“讲起我们的电视节目,”诗尧的脸色忽然沉重了起来,“也实在有很多难言的苦衷。我刚回来的时候,爸,你知道,我有多少抱负,多少计划,可是一接手,才知道困难重重。公司里最看重的是广告客户,什么洗发精、口香糖的老板都是大祖宗,这些祖宗们绝不会去看什么电视乐府,或者自然奇观,他们就喜欢大毛腿,就喜欢草裙舞,就喜欢尖声嗲气的对白。这些广告客户已经够影响进步了,偏偏管得着电视节目的机构又特别多。这个说一句话,那个说一句话,公司全要应付,一会儿男演员的头发太长了,一会儿女演员的裙子太短了,一会儿说暴力武打的节目太多,一会儿又说靡靡之音的歌唱太多……这样弄下来,电视节目是动辄得咎,简直不知何去何从。到现在,一个最基本的问题就无法解决:电视,到底是个娱乐工具,还是个教育工具?”我望着诗尧,我这个哥哥,如此长篇大论的发表谈话的机会还实在不多,难得他今晚有这种兴致!我正想也发表几句意见,还没开口,小双已经清清楚楚地说了:
“难道我们不能寓教于乐吗?在高雄的时候,我们家过得清苦,家里没电视,我也不觉得。到了这儿,看到你们天天看电视,我也跟着看,觉得最好的节目,莫过于沃特·迪斯尼的彩色世界!那是娱乐,也是教育,有最美的画面,有最富人情味的故事。这种节目,才真正是‘唯美派’的节目呢!人家沃特·迪斯尼做得出来,为什么我们就做不出来?如果有这种节目,我包管广告客户要看,普通观众要看,大人要看,小孩也要看!”
“说得好!”诗尧激动得往前迈了两步,连他的“跛脚”都没有去掩饰,“你知道世界上有几个沃特·迪斯尼?你知道人家为了一个电视片肯花多少制作费?别说我们缺乏一个像沃特·迪斯尼这样的人才,即使有这样的人才,在制作费的限制下,在各种规定下,在许多忌讳下,恐怕也没办法行得通!”
“我不懂。”小双说。
“拍摄一朵花的绽放,要拍摄几十小时,拍一只蝴蝶的蜕变,要拍摄上一两个月,试问,我们有这种魄力吗?我自己在企划部,我所企划的东西,百分之八十被否决,太深了,制作费太高了,没有广告客户提供!我想弄一个新闻人物专访,专门访问最深入的问题,别人所不谈的问题,上面说有揭人隐私之嫌。我想真正拍摄一些有关渔民、盐民、山地居民的介绍,却又要申请入山证,申请批准,麻烦万状!好吧,我说,做一点类似《家有仙妻》和《太空仙女恋》那种纯娱乐性的东西,剧本写了六个月,完全不伦不类!有时,我甚至怀疑,我们是不是一个有幽默感的民族!”
“哎呀!哎呀!”奶奶不耐烦了,伸着懒腰,她大声地说,“诗尧,你怎么有这么多牢骚?”
“奶奶,”小双温柔地叫,“你别打断他,我听得很有兴趣,我从不知道电视界那么复杂!”
“你不知道,”诗尧说,“你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刚刚你说李谦写的剧本是双声带,这还是有剧本,现场临时写剧本的事还多着呢!”
“哦!”小双的眼珠睁得圆圆的,“那么演员怎么体会他今天演的角色的心情呢?”
“所以了!我们的演员都是天才!”
小双默然了,电视里的连续剧也播完了。忽然间,小双又仰起头来:“还有一件事,我百思而不得其解,为什么民国初年的戏剧,幕后配乐居然是欧美目前流行的歌曲?”
“唉,你还提幕后配乐呢!”我那个哥哥这一下可大大激动了起来,他手舞足蹈地说,“这问题我已经提出几百次了,别人不重视,你有什么办法?清装的戏剧,幕后有命运交响曲,演嫦娥奔月,可以配上施特劳斯的圆舞曲。我写了报告,把事情弄严重了,这下改了,上星期演了一幕古装戏,时代是秦朝,配乐总算是国乐了,一支《苏武牧羊》。”
爸爸轻笑了一声,接口说:
“那还好呢!上次卓文君在酒楼里当垆,墙上出现大字的招贴;既卖花雕,又卖状元红,还有绍兴酒;岂不知花雕、状元红都是绍兴酒的一种,绍兴原名会稽,一直到宋高宗时才改称绍兴,因绍兴是宋高宗的年号。宋朝以前,并没有绍兴这地名。状元这名称起自唐宋年间的科举制度,汉朝的卓文君,会卖起宋朝的酒来了,真是奇哉怪也。还好,墙上没有贴出啤酒、威士忌和白兰地!”
“我们还闹过一个笑话呢!”李谦也不甘寂寞地开了口,“有次在一个大汉奸的办公室里,居然出现了大同铁柜,可见我们的国货,销售‘多广’,只不知道近年来才发达的大同公司,是不是‘电话一来,服务就到’!”
“别少见多怪,”诗尧自嘲地撇撇嘴,“那汉奸一定早有先见之明,知道台湾会出个大同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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