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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者来这儿显然不只一两回,熟门熟路地拉着典漆,穿过密密麻麻的人群在靠近墙角的一张方桌边坐下。典漆环顾四周,屋中泰半均是妙龄少女或年轻少妇,不由嬉笑:「哟,那位琴师是位年轻公子吧?」
道者脸更红了,垂着头露出几分羞色。正要开口,却闻「淙淙」一阵流水琴音,闹哄哄的茶庄顿时鸦雀无声,素日里叽喳多嘴的女客们一个个屏息凝神翘首而望,原本空无一人的竹帘后,不知何时已多出一道人影。透过竹帘fèng隙,隐约可见那人一身浅绿长衫,十指修长,葱白如玉。
是妖,不用费心去瞧他的细长眉眼与唇角的诡异弧度,典漆已闻到了同类的相近气息。城中的妖类灰鼠大多都认得,眼前这位陌生得很,想来同前日的倾城姑娘一样,该是新近的来客。
一波方平,一波又起,人世这般不太平,果真是因为楚耀要重出江湖了吗?隐隐地,说不清道不明的千斤巨石又重重压到了心口。
「道长啊,恐怕他……」摄人心魄的琴声里,典漆暗自斟酌着词句,扭头看见道者如痴如醉的脸庞,心下暗道不妙。
「嘘,你静下心听……」道者已经沉醉到了琴声里,双目发亮犹如星辰闪耀,「听到这琴声,我便知道是他。」
「他会弹琴?」
「……」道者缓缓摇头,而后又笑,脸色红得异常,「总之是他。」
「拔出你的剑了吗?喂,小道士,我问你,他拔出你的剑了么?」
之后无论典漆说什么,道者都不答了。笑得心满意足的道者闭上了眼睛,身体随着琴音的韵律而轻轻晃动。
泠泠的琴声仿佛是带着某种魔力,身畔有同样满脸羞色的女子开始掩面低泣,不远处却又有人正在琴音中「咯咯」轻笑。
他是在靠琴音来吸取凡人元神。典漆怒目望向竹帘背后,想要冲上前去打乱那越来越叫自己不安的旋律,双手双脚竟似被缚住一般,无论如何拼命都动弹不了。还是隔着那道做工精细的竹帘,典漆看到了那人笑意盎然的眼眸,深不见底的墨色中微微带着一抹幽碧,地府般阴冷,恶鬼般贪婪。
琴声如水,源源淌进耳里。仿佛又回到百年前的那个清早,一身血衣的男人双目微阖气息微弱,那张苍白如雪的美丽面孔硬生生扎进眼底刺痛了双目。从此往后,开始计较,开始愤懑,开始暗暗倒数他离开的日子,只有典漆最明白,自己已再不是原先那个洒脱的自己。
带着妖力的音符构筑起了迷惑心神的幻象,云雾缭绕的宽广天地间只剩下男人如天湖般澄澈湛蓝的眼眸,灰鼠惊讶地看到那里头居然倒映着自己平平无奇的脸。男人如同对臂弯里那些来来去去的美人般对他微笑,略带着些许凉意的指尖轻轻点着灰鼠的眉心:「真是一双漂亮的眼睛……目似点漆。」
「你怎么知道?我爹给我取名时想到的也是这个意思。」典漆听到的声音雀跃得几乎不似自己的。
男人便得意地笑了,眉眼弯弯,那种像是要将灰鼠捧在手掌心上当宝般的宠溺表情。明明知道是不真实,心中依旧充满喜悦。慢慢偎进他怀里,感觉到箍在腰间的手臂收得更紧,脚下如踩上云端般轻软。闭上眼睛静静地听,琴声飘渺仿佛来自天边,淙淙似流水,婉转似鸟鸣,细腻如情人耳语。
听到男人说:「典漆,我喜欢你,只喜欢你一个。」
「典漆,我不会走,我会永远陪着你。」
「典漆、典漆、典漆……」
不知不觉,唇角已划开一个弧度,身体情不自禁地跟随琴声摇摆,失了心神的灰鼠如追逐清风的落叶般紧紧依附着时缓时急的韵律,弹下去,不要停,停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像是察觉灰鼠心中所想,竹帘后的那双眼睛微微瞇起,精光一闪而逝,弹拨琴弦的手缓缓收回。最后一缕余音自微颤的弦中消散,一曲终了,屋内旋即一声长叹,有满脸泪痕的女子擦着泪水疾奔而去,亦有人如梦初醒,怔怔坐在椅上发呆。
「好听吧?」道者过了许久方出声问道,眼却始终望着竹帘那端,脸上的红云迟迟不见消散。
幻境终究散去,温柔的神君与温暖的胸膛一同化作了云烟,典漆觉得自己像是找不回自己的声音了,试着张张嘴,却说不出只字词组,心中幽幽飘荡着一丝怅然。
「道长啊……那个人……」终于想起最要紧的事,回首一望,傻傻的小道士已不在身边。
原来他跑去了竹帘后,正跟那位唤作沈吟的琴师切切交谈。细密的竹帘挡住了两人的说话声,却挡不住道者亮得发光的眼眸与灿烂若朝阳的笑容。
典漆从来不知道他也能有笑得如此开怀的时刻,打从进城起,道者的表情就是苦闷与忧愁的,再勉强的客套笑脸也遮不住眼底深处的悲哀。
「世间最悲哀的事,莫过于连自己究竟在悲哀什么都不知道。」道者这般说过。沉重得几乎不像出自于这个迷糊又天真的小道士之口。
「他是妖,不是你要找的人。」典漆走上前,对着竹帘道。总是耻笑着他人冷血的灰鼠第一次觉出,原来自己也是这般残忍。
道者的表情完全被模糊了,只有「呵呵」的笑声还是那样憨厚纯真:「阿漆,你在说什么呀?我听不明白。」
「他是妖。」灰鼠重复道。
道者却道:「阿漆,我要找的就是他。」固执得一点都不可爱。
典漆还想说些什么,话未出口便已被道者转开了话题。
离开的时候,他们还在竹帘后谈笑着,拙于言辞的道者滔滔不绝地讲述着自己在道观中的生活,那些幼年趣事被他重复了一遍又一遍。眼带幽绿之色的琴师耐心听着,每每总在适当的时候大笑出声。意识到典漆的注视,他侧过脸来,故意揽住道者的肩,嘴角上撇,露出一个挑衅至极的笑,眼中幽光闪烁,阴冷如地府,贪婪如鬼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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