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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我又看到你的脸（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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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之后，郦青萝的梦境多了一种，金色的车子、白玉镶的车轮，车子四周垂着彩缨，她坐在车子里，柴治平骑着金饰马鞍的青骢马缓步前行，不离左右……

她曾经在月圆之夜，借着清辉打理自己的妆容。每穿戴一件衣饰，都要更换好几遍。系上鹅黄色的襦裙、水蓝罗纱的长裙，在腰间束上白绢，在耳垂缀上嵌珍珠的耳坠，用玳瑁步摇将青丝绾起。她拥有巴蚺能夜视的眼睛，一点微光也能让她拥有人类白昼的视野，雪花洞窟前面的水平池成了她的镜子。

郦青萝看到水池中的倒影——手指纤细白嫩象削尖的葱根，嘴唇红润像涂了朱砂，额角、脖颈侧面和锁骨上方的半透明的鳞片很好地隐藏起来，她为纤足踏上丝履，轻盈地踏着细步，那一刻，仿佛月光也如水波般流动。

每一次柴家的车队来了，她都想避开其他人的耳目、去剥牛坑顶上看一看。

心猿之锁既开，意马之缰难收，纵然没有人真的在意她的踪迹，少女总是感到别人的目光在追索，特别是她去看意中人的时候。柴治平并不是每次都前来，有时能看到他鲜衣怒马的样子，有时只是运送铁块和煤炭的大车。每次她想找机会向他倾诉爱意，或者是有长老在侧，或者是她自己丧失了勇气。在等待与失望中，不知不觉四年过去了，她从豆蔻稚龄长成娉婷少女。

长老觉察到她的异样，决定将她许配给下一任部族首领桑桓平，那年她十七岁，桑桓平在地下矿坑待了三天，从最深处挖掘出一颗蓝宝石，镶嵌在黄金戒托上送给她。当她得知这个消息的第一反应是——永远地离开这里，永远地离开巴蚺。

于是她留下一封书简给爷爷，在一个晚上不辞而别。当她从迷宫般的坑道攀上坑口，仰天遥望满天星斗。这真是个晴朗得再不能晴朗的夜了，没有乌云蔽月，整个天穹象涂了一层淡墨的青石，散落天穹的繁星中斜亘着霭雾一样的银河，灼亮幽暗不一的星星时明时灭，无声互应着。近处荒野丘陵上的春草影影绰绰，在料峭的风中时起时伏，叶片被星光镀了一层几乎看不见的银辉，除了偶尔风吹秋叶的簌簌声和草虫鸣叫，再无其他声响。只有西边错落的山峦余脉下，那一大片黑沉沉、死寂寂的村落隐约可见，显得有点阴森。

那一刻，郦青萝忽然感到空气都是清甜的，剥牛坑再也无法侵蚀她、吞没她。

郦青萝的父母在她十一岁时死于矿难，长老独自抚养她长大，她曾踌躇落泪，曾想要放弃，但她还是走了。幸运的是，她的书简中丝毫未提有关柴治平的一个字。

长老捧着木片上娟秀的字迹看了一遍又一遍，难以相信孙女就这样从生活中消失。桑桓平攥着同样被留在房间里的戒指，坚硬的蓝宝石在他手掌上轧出伤痕，而他恍若未知，幔帐上仿佛还留着郦青萝的气息，而那令他心动的身影再也不见了。

桑桓平不顾巴蚺四大家族的劝阻，执意要去找郦青萝，他的尊容在人类社会寸步难行，只能在夜间寻找。无法询问遇到的人，他像鬼魅般潜入一个又一个人类的居所，无论是洛阳富户的深宅大院、还是戒备森严的官衙，他都曾涉险，身上留下无数被刀戳、火烧、犬咬的伤痕……到后来，寻找郦青萝仿佛成了他生命中唯一的线索，直到麻木不堪地寻找了一年之后，桑桓平意识到系于这条线上的生命已经岌岌可危，再这样下去自己会垮掉，他终于下定决心，重返剥牛坑。

长老看到空手而归的桑桓平，那一刻，他们两人仿佛都解脱了，长老似乎从未有这个相依为命孙女，只有一个异姓的孙子。桑桓平似乎从未外出寻找郦青萝，那只是他幻想出来的影子。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郦青萝曾经去洛阳柴家，只是被当做来路不明的女子拒之门外。郦青萝想找门路展示自己的武艺，但身份不明而又武功不凡的女子，是不受柴家欢迎的。

大病一场之后，十七岁的郦青萝忽发现自己过去四年有多么愚蠢，柴治平和她绝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她彻底抛弃丝绸的襦裙和胭脂水粉，将明月珰、玳瑁步摇、黄金首饰换成钱币，找最好的兵器铺打造双蛇剑，又找一家金银铺子，打造一件青萝花纹饰的银面具，她不惜让人看到她的脸，冰冷的剑刃和干净利落的劲装解束才是她的归宿。

渐渐长大的郦青萝和桑桓平刻意掩埋了过去，一个加入车骑将军张安世的卫队、靠暗杀步步升为“五禽卫”之一，一个替长老打理巴蚺的事务、似乎在为**做准备。只是在借酒浇愁的夜半，突然从微醺的熟睡中醒来，月影徘徊在斗室之内，往事会像牛毛细针般刺进心脏最隐秘的位置。

你我之间，并无深沉的誓言，

或许你已与他人相恋。

但每当我与死神直面，

于甜梦中步上山巅，或酣然于醉乡流连

恍惚间，我又看到你的脸。

……

时光不知不觉过去五年，巴蚺长老与桑桓平依然在为洛阳柴家打造兵器、私铸劣币，而柴治平埋首于对霍光起兵讨伐的大业，心心念念的恢复“桑”的姓氏，从未想到他曾经深刻改变过三位巴蚺的生命轨迹。

“我又看到你的脸。”郦青萝扶着柏梁台的栏杆，凭栏望去，督战的柴治平面容沉稳了许多，假如五年前洛阳柴家为她打开大门，现在率领叛军厮杀的，恐怕就是她吧？不，她更喜欢暗杀，化妆成舞姬潜入相府，或许现在已经取下霍光老贼的人头。不，或许她成了柴治平的夫人夫人不可能，或许是妾侍，但她，还是会为他赴身于火海刀山，千次万次……

不，那只是无知少女的梦呓，再也不会有头脑发晕的时刻了。我多少次委曲求全、以身犯险，才走到今天的位置。重返剥牛坑底、费劲千辛万苦才杀死其他四个禽兽，怎么能为了事实上素昧平生的人，轻易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