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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俗馆的服务员已迎出来,见是虞白,自然都熟悉,便要去沏茶,虞白问道:“小魏,那个剪花婆婆还在不?”小魏说:“还在的。大姐昨日捎来的两包奶粉,我交给她了,她只是感激,却舍不得吃,她说她剪完了‘剪花娘子’,要给你剪一幅的。”虞白说:“那使不得的,我送她奶粉可不是要换了她的画!”小魏说:“那也是平等交易嘛。市上来过许多画家,还不是谁说个她剪得好,她就送人家一幅的。”虞白说:“都是些骗子!”就对夜郎说:“夜郎,这民俗馆里是死房死墙的,没多大意思,最值得看的,如果要写最值得写的,倒是剪花婆婆哩!”夜郎说:“什么剪花婆婆?”虞白说:“了不得的一个人物!我领你去见识见识。”领了夜郎就到厅后,沿木梯上了厅二楼上。楼上五个隔间,分别是几间办公室,靠西头一间原是会议室,门开着,桌椅板凳集中了半屋,一个老太太正侧了脸坐在里边,头一摇一摇地仰视着什么。虞白叫了一声:“大娘!”老太太仄了头,木呆呆的,突然一脸生动了,说:“女子,女子,快进来坐!你也瞧瞧,我把‘剪花娘子’弄出来啦!”就扯了虞白近看远看,左看右看,如疯了一般。夜郎这才注意到一面墙上悬挂了两丈多高一幅剪纸画。画面上只是一个女人坐着,头戴凤冠,肩系霞帔,窄袄宽裤,尖手小脚,那衣裤鞋袜上缀满了奇奇怪怪的花朵,而围绕着女人的周围则是各种飞禽、走兽、爬虫,色彩大红与大绿,造型奇特而简练。虞白说:“怎么样?”夜郎说:“好。”虞白说:“怎么个好?”夜郎说:“我也说不清,只觉得看着舒服。”虞白说:“这就叫气功了!”夜郎说:“气功,这怎么是气功?”虞白说:“什么事情你投入了,认真了,进入了境界,这就产生了气场;好的艺术品都可以称之为带有气功,你一接触到它,就会感到一种愉悦的。”夜郎还在疑惑不解,老太太听得高兴了,说:“女子,那我这是艺术品啦?”虞白说:“当然是啰,大娘,这件作品可不要轻易送人哩!”老太太说:“这是给民俗馆剪的,馆长说了,这幅给五十元……”虞白说:“才五十元?”老太太说:“五十元还少呀?咱吃在这儿住在这儿,还落五十元不少哩!馆长说,馆里没钱,能不能再住下去,还说不定,让我回去剪下画了,以后民俗馆要全部收购的,女子,我念了佛了,谁作想剪纸还剪出钱了!”老太太说着就拿出一幅画要给虞白,虞白不要,老太太脸上不高兴,说:“女子看不上?”虞白说:“不是看不上,我不敢要的。”老太太哪里信这话,蔫头耷脑又坐到那里去了,嘴里唠唠絮絮“你看不上的,你看不上的”。虞白不好再说什么,画仍是没要,和夜郎就退下楼来。
服务员已沏了茶在厅里桌子上,两人一边吃茶,一边看那堂柜上摆设的夏樽、周鼎、玛瑙盘、琥珀盂、玉灯、珊瑚树、金枝玉叶。夜郎说:“那老太太是哪儿来的,倒一手好剪纸?”虞白说:“西府旬邑人,姓库,老太太一生过日子不是好妇家,却就爱剪纸,惹得村里鸡嫌狗不爱的。前几年县文化馆的人去下乡,偶然发现了她的一幅剪纸,惊讶得了得,买纸送去让她剪,她竟疯了一样,日夜剪了不停。那些作品到西京展过一次,几乎轰动了美术界。以后常有人去她那儿套购她的画,民俗馆知道了,就把老太太接了来剪纸的。你看看,那么大的一幅作品,要剪七八天的,却只给五十元,太不像话了!”夜郎说:“乡下有些怪人哩……瞧她欣赏自己作品的那个得意劲,真有些神经兮兮。”虞白说:“她也是太爱她的作品嘛,一般人以为她是个疯老太太,其实是她的思维与常人不一样罢了,你也瞧见了,她在人头上剪了个月亮吧,竟能剪成一环套一环的一串月亮,我还没见过哪个画家敢这样处理的!她的画在乡下常送人,谁有病,就剪一幅,一边剪还一边念口诀,一字不识的人却也出口成章像跳神一样,可那画挂在屋里就能治病的。”夜郎说:“你这是说得过分了吧?”虞白说:“你不懂。”就不言语了。不言语了,又觉得不妥,说:“夜郎,你看看这厅上的对联,能补齐缺的字吗?”夜郎看去,左联为“知足不辱,知止不殆,□一步乐意无穷”,右联是“以让为得,以屈为伸,忍三分物情□顺”,因年事已久,残缺二字,不可得知。夜郎说:“看那意思,上联缺的像是‘退’字,下联可能是‘乃’字,你说呢?”虞白说:“是‘自’字更好。这联语倒好,……整个民俗馆我只喜欢一些对联,尤其后边居室有一闲联,写的是‘促拍敲棋,雅人所事;高梧修竹,静者之居’。”夜郎说:“那副对联应该挂在你房子才是。”虞白定定地看着夜郎,说:“是吗?”嘴角皱了一下,纹路极好看,是要笑了又没有笑的那种,遂之消失,身子也懒起来,仰躺在高背椅上,说:“夜郎,我是有些累了,你往后边看去。”夜郎说:“我倒忘了你是病人。”自个往大厅左右书房去看。右边一间进深较浅,开间也狭窄,中间的步柱不落地,柱端雕有花篮,插牡丹、荷花、兰、菊。左边一间内设立柱,用银杏隔扇与飞罩划分内外,红木壁橱上刻有隶、篆、草、楷各式书法,除过一套红木家具外,墙上也有一联:“焚香细读斜川集,候火烹煮顾渚茶。”穿过大厅,是夜郎未料到的竟是偌大一个庭院,足以容纳上千人的,院中蓄一水池,池上亭楼桥廊、山水花树一应俱全,且布局恰到好处。院东西各有厢房,西廊下有水,一头与水池相通,一头暗过花墙,廊房南端处有园门则封了。夜郎猜想:被封的那边便是虞白的小院吧,那这水就连着了假山下的水的。
过了庭院,后边便是更大的主楼,看二层前廊二十根檐柱一律雕成竹节形,柱顶又呈希腊科林新式,柱间有铸铁栏杆,上铸“延年益寿”篆字并嵌太极图,天井四周饰以葡萄、卷叶、绶带、花环、璎珞纹挂落。步上楼去,前中楼二层间有走马楼相连通,在前楼的后廊上可清楚看到中楼三楼窗檐下的八幅大型壁画。楼上有几处卧室,皆配古式红木沙发、铜质烟缸、西式座钟以及桌椅、榻、几及麻将、烟壶。另有几室展出着老西京的特产样品,各类小吃、手工艺品、陶瓷、玉器、缂丝、竹编。有喜堂的模型。有社火赛会的模型。这些夜郎一看就明白,用不着多留神,而惊讶的竟有一室展出了西京城昔日出演《目连戏》的盛况的模塑,傅萝卜奇丑无比,刘氏四娘妖艳绝伦,更壮观的是阴曹地府的鬼国、鬼都、鬼城、鬼街、鬼巷里的鬼君、鬼后、鬼官、鬼吏、师、将、民、卒,以及男鬼、女鬼、老鬼、小鬼……要么青面獠牙,要么披头散发,要么赤目突出三寸,要么长舌吐出半尺。墙上有一说明,上面写道:目连救母的故事在西京家喻户晓,妇孺皆知,它不仅故事情节生动感人,而且很多祭祀活动贯穿于表演之中,体现了浓厚的民风民俗和地方特色。戏中的灵官镇台、放猖捉寒、耿氏上吊、娶刘四娘、请巫禳解、地狱救母数场戏中的祭台清场、算替身、立郗氏幡、回车马、童子数花、祭叉等法事,那种半阴半阳、人鬼神交织糅杂的氛围使目连戏更充满了神秘色彩。在半个多世纪前,目连戏在西京专演的有宝和班、安庆班、康兴班,剧目扩编到四十八本之多。据西京记载:七月初,先数日市井买冥器……及印卖《尊胜目连经》,又以竹竿砍成三脚,上织灯窗之状,挂搭衣服冥钱在上焚之,构肆乐人,自过七夕,便搬《目连救母杂剧》,直至十五日,观者倍增。——夜郎低了头便在泥塑人鬼模型中寻自己扮演的打杂师,心想以后若再有人要泥塑现在的戏班,以他的形象来捏,那才真有了意思!又发现橱柜玻璃内还放有几卷目连戏本,有的仅有一半,有的仅存两页,而那两页上正刊印一出《扯谎过殿》,上有代理阎王聂正伦上台的七句半:
今日里遂心愿,我跛爷坐中间,代理阎王掌大权,过去当吏啃骨头,如今官高找大钱,适才我问一案,二鬼把财贪,两人各罚三吊五,拿与太太缝衣衫……
夜郎便想,戏班还没有排过这出戏,到处搜寻本子,怎么就不知道来这儿看看。一时心情激动,才要叫服务员开了橱柜披览剧本,却一眼在另一卷里看到了一行字,字里有“马面”二字。虞白说自己是马面,自己也以马自足,且看看这戏里的马面做什么。便看了,原是甘脱身吹牛撒谎,连哄带骗谋取了牛头的职位,这一段独白写道:
甘脱身:马面,你说你会搞啥子?
马面:我会打条编筐子。
聂正伦:判官,你又说你会搞啥子?
判官:我会到处扯把子。阎王,你又会做啥子?
聂正伦:问案我会装傻子。
夜郎恼丧了脸,骂道:“娘的!”脸拉得更长,从展室步行下来。
虞白还在大厅里喝茶等他,因为无聊,也是双臂趴在桌上,脖子上的挂链就露出来,正痴眼儿看吊搭在桌沿上的那枚钥匙,夜郎进来的时候也没理会。夜郎其实并没有看到她玩着钥匙,虞白趴坐在那里,背身实在像琴,心里便有了痒,一时把持不住,向她走去,站在身后了却怯下来,只用指头戳了一下她的脊骨,戳得有意也无意。虞白转过身来,忙收了钥匙,脸已经红了半边,却要说:“怎么了,气色倒不好的?”夜郎第一回触着了她的身子,又平安无事,心里为自己的勇敢而幸福。听虞白说气色不好,想是刚才看目连戏本惹的懊丧还在脸上,就说了刚才的事。虞白已从窘里恢复,连说:“是吗,是吗?”看着他笑。夜郎可以看着别人,看很长的时间,却经不得别人这样地看他。虞白看着他笑,眼拉得很长,光芒越发激射,他就发虚,似乎是一尊泥塑耐不住雨淋,一棵秧苗子受不得烈日曝晒,脑袋蔫下来,说:“能在阴曹的肯定都丑怪——偏偏我长这个脸。”虞白说:“这脸怎么啦?男人要那么好看干啥?”夜郎笑了一下,说:“要好看也来不及了……原来西京城里早就演过目连戏的,南丁山到处搜寻资料,倒不知道来这儿看看。”虞白说:“先前这里还有几把祭叉的,后来也不知弄到哪儿去了。你们戏班能拿出打叉的绝活吗?”夜郎说:“还可以的……”话还未说完,虞白却起身匆匆往厅西北角的那间服务室里了。夜郎才在疑惑,一群人叽叽喳喳从门楼进到厅里来了,便有几个妇女斜眼瞧着他在说:“这是戏班人,没错,是那个打杂师。”“是吗?戏子都是俊哥靓姐的,他这么个长脸?!”“长脸总比你个没脸的好!?‘我晚上去歌舞厅陪陪舞就没脸呀?他们戏班说得那么好听,到咱厂还不是为了赚几个钱?听说这次给了他们一万五千元的!”“那分摊下来又能有多少?剧团现在都发不了工资。难为他们来演了鬼戏!搞文化需要经济,但现在却反了,兴‘文化搭台,经济唱戏’。”“这也好嘛,这些戏子就可以当一回他们的表演艺术家了嘛!”“别那么损人!他要听见了。”“听见了咱去握握手呗!”果真就过来和夜郎搭讪,火辣辣的眼睛把夜郎从头看到脚,嘴上说了“我们认得你,烧成灰也认得你,我们都是追星族”,耳咬耳地又批点了他的头发没有焗油,衣服不是名牌。夜郎终于弄明白这是南郊机电公司的工人。与她们握了手,打哈哈,她们就到庭院里去大呼小叫了。虞白便从服务室出来,一边招呼着夜郎,一边就走出民俗馆,夜郎撵上来,说:“你猜我见到谁了?”虞白说:“我看见了她们了,才躲了的。”夜郎说:“听丁琳说你原是那个厂的,见了她们倒躲了?”虞白说:“离开那厂我就不愿再回去,谁也不想见的。”夜郎说:“那是个大厂,效益还挺好嘛。”虞白说:“你去了一两天了解什么?那么一个大厂,正因为大,有自己的医院、影院、俱乐部、福利区,从托儿所一直到中专,四周又尽是农村,成了个独立王国。建厂几十年了,人员不动,子弟又都是顶班,结果夫妻同一车间的,父子一个部门的,裙带关系盘根错节,你要得罪一个人了,说不定就得罪了一大片,你想想这样的大企业能有活力?现在报纸上、书本上到处批判中国的封建村社文化,批来批去,可城市里却成了楼院文化、单位文化,那样的环境还培养什么工人阶级的先锋队,只产生小市民!”夜郎见她说得动了气,倒不好言语,说:“我没在工厂待过。”虞白说:“我给你说这些干什么?全参观完了吗?你说,参观完了,是立马回去给丁琳写文章呢还是回我那里去?还是到街上再去转转?”眼睛又盯住夜郎。夜郎说:“你说。”虞白说:“我要你请我吃饭,敢不?”夜郎说:“行呣,你要吃什么?”虞白说:“如果心疼钱,就不勉强了,可我给你要说的——赞美女人是一种高尚,请女人吃饭也是一种高尚!”
两人随巷往东走,虞白说:“我要吃粤菜,吃大龙虾,吃片皮鸭,吃蟹黄包子!”夜郎说:“吃啥都行,你点菜我掏钱!”到了大街上,行人都拿眼光瞧他们,夜郎就故意退后,拉开一段距离,虞白就停下来,等他走齐了,说:“你个大男人倒没我走得快。”夜郎说:“过来过去的人都在看你……你真美,在家的时候倒不觉得,一出门,人与人一比就出众了。”虞白说:“是吗?”夜郎说:“真的是,我刚才退到后边,就是看看你的美法,也不想让我这丑男人并排与你走了,影响你形象。”虞白说:“那你怎没想到和我并排走了,你更衬托我美呢!”偏不让夜郎或前或后,自己又说:“我美什么,我知道并不美,我只是气质好些罢了。”在大街上走,自行车只能推着,虞白就说她脚疼,两人就钻一条巷子,瞧瞧没有警车,夜郎骑车,虞白坐后。夜郎的感觉里,虞白在后坐着,就如被他背着,他的后脖根有了一丝热烘烘的呼出来的气息,酥酥地痒,他就兴奋异常,车子骑得飞快,且不停地瞄着路上的小石子或那些坑坑洼洼碾过去,虞白的胳膊自然弯过来抓着了他的前右衣襟,叮咛了慢些慢些,别把她颠得撂下去了。夜郎说:“技术好得很哩!”偏双手也撒了把,吓得虞白一阵小叫,夜郎才老实下来。车子一骑得慢下来,夜郎低头就看着虞白拉衣襟的手。手并不小,极其肥胖,奇怪的是指根粗而指尖细如刀削,且小拇指竟短于无名指一半。夜郎说:“虞白!”虞白说:“嗯。”夜郎说:“你这手真好。”虞白立即把手收了,说:“你别取笑我,我恨我这脚手了,这么瘦的人,脚手却肉乎乎的。”夜郎说:“胖是胖,指头却那么尖长的,这就好看了。”虞白把手又弯过去抓着衣襟,五指在动着。夜郎说:“小拇指头真好玩,那么一点!”手又要退回,但离开衣襟了又抓住,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从来照相手都要放到身后的。”夜郎说:“我想到是鸡爪子了!鸡的一个脚趾就长在小腿上的。”虞白另一只手在夜郎的背上捶了一下,骂道:“你真坏!”夜郎越发得意了,说:“不是鸡,是凤——行吧?”虞白在后边说:“你们男人会说话。”夜郎突然有了冲动,脸先红了一下,脱口说:“我能摸一下吗?”虞白说:“不行!”夜郎一只手已经离了车把,又落回车把,多少有些难堪了,说:“那我就多看看。”虞白却把手完全地抽回去,再也不抓衣襟了。两人一时无话。巷道不平,出现了一截一截污水蚀陷的坑,车子左拐右拐,车轮还是碾进坑里,没有倒,却“咯噔”颠了一下,虞白的手又弯前来拉紧了衣襟,在说:“不让拉还要拉哩!”夜郎知道她在解嘲,为刚才的行为作台阶下,心里倒感谢了这凸凹不平的路石:却不知还再说些什么好。心里装了鬼,这么骑着,身子便不自在起来,先是觉得后座上的虞白一定在看着自己,有被人审查的尴尬。他的头发粗乱,后领或许有了污垢,她是不是在嘲笑和讨厌他呢?车子终于在一家粤菜馆门前停下来,虞白却指着斜对面的一个小吃摊说:“我要吃面皮!”夜郎说:“面皮有什么吃的?”虞白说:“你以为我真要吃粤菜吗?我是试你舍得不舍得的——我要吃面皮,只吃面皮!”夜郎似乎有些泄气,说:“吃个面皮,何必跑这么远的地方?”虞白说:“你后悔带我走了路?!”嫣然一笑,已去了小吃摊,将一张票子递上去,叫道:“来两碗!”
吃罢,两人都是红油嘴唇,虞白从小挎包里取了餐巾纸来各自擦了,夜郎说:“我真丢人,倒让女的掏钱。”虞白说:“我最看不起的就是男女吃饭,吃多吃少必须要让男的掏钱,说得也好听,是给男的一次爱的机会。”夜郎说:“我没这个机会了。”虞白说:“你不是又给了我机会?”说过了,又说:“你笑什么,别把玩笑当真的!”夜郎不语,跨上车子狠劲地蹬,巷里人躲闪不及,有人骂街,虞白的脸面就过不去,说:“夜郎二杆子!你疯了?”夜郎说:“你见过鹿吗?”虞白说:“没。”夜郎说:“八月的鹿在山上跑起来就疯了似的。你知道它为什么?”虞白说:“为什么?”夜郎说:“八月份麝生成了,它为它的香而狂哩!”虞白说:“瞧你老实,倒这么贫嘴!这是往哪儿去呀?”夜郎说:“风往哪儿咱到哪儿,我驮你天上去!”车子到了东城墙根,折头随墙根的马道又向前,虞白脚一踩地,跳下来了。夜郎只好停了车,说:“在这里也好,城河沿的树林子里,有许多消夏的园子,咱也去坐坐。”两人过了东门洞,绕到城河沿上,树林子里果然有数处小园子,园内的条椅皆隐于树丛或遮有大的阳伞,灯已经亮起来,一对一对男女进去了,买了座位就钻进阳伞和树丛去,送冷饮的只管送去冷饮,别的就不再有了眼睛和耳朵,坐在园中那一盏乍明还暗的灯下数点钞票了。夜郎和虞白进去,只有北边角落的一个帆布篷下才离开了顾客,夜郎即去交纳座位钱和买冷饮,虞白四下里看了动静,先进去坐了。篷子极小,面对着城河斜坡上的树林子,树密得黑影幽幽,看不见城河水却听见水里的青蛙唤,篷的左边和右边恰有两株小树遮掩,如丫鬟侍立,里边是一张两人坐的木椅。虞白才坐下,一只萤火虫就从密林子飞过来,灯不照它它自照,停在篷的柱上。虞白伸手去捉,却怎么也捉不住,模模糊糊看见柱上刻有联语,一边是“树林深处情意多”,一边是“帆布篷里幽梦长”,正想着我怎么到这里来了,就听得近旁有人在嘻嘻不已,扭头看去,透过树叶,不远处的一丛树中也坐了一男一女,女的正蹲在那里,头偎在男的腹下,呜嘬有声。虞白先不知是在干什么,猛地醒悟,心慌气喘,恶心要吐。夜郎端了冷饮过来,说句“这地方我也是第一次来的”,虞白脸脖顿觉火烫,起身即往外走。夜郎连问“怎么啦?怎么啦?”,她不答话,走出园子已经到了马路上。夜郎只好拿了两瓶芒果汁追出来。虞白说:“你就领我到这样的地方?!你常来这儿吗?你是不是常来这儿?!”夜郎问是什么地方,虞白说:“都是些狗男狗女,下贱死了!”夜郎也不再问,只好说:“是你要去的,怎么是我领了?你嫌那里肮脏了,咱到前边那个歌舞厅去,反正时间早的。”车子一个带一个又走,夜郎在前边哧地笑了。虞白说:“你笑什么?”夜郎说:“你怕是把我当坏人看了,哪就又敢去歌舞厅?”虞白在后边闷了一会儿,说:“那里毕竟人多,你就是坏人,我也不怕你坏的!”
到了歌舞厅,买了票刚进去坐下,夜郎立即低了头,悄悄说:“今日这是怎么啦?这里也待不成的。”虞白说:“嗯?”夜郎说:“前边那桌上坐的都是戏班的几个女演员,我得去打招呼,要不看见了咱们,不知该如何糟践我了!”虞白说:“是我给你丢人啦?”别转了身子,生气了。夜郎说:“那好吧,咱们跳——我又不是贼,怕谁的?!”虞白却说:“你去吧,人心没二用的。过会儿来跳舞,我在这儿等着。”舞曲就响了,旋转灯光立时使厅里花花点点,恍惚迷离。夜郎走过去,那桌上一片惊叫,嘻嘻哈哈说着什么,几个手就把夜郎往座位上拉,夜郎不好意思往女人群里坐,扭过头朝虞白这边看了一下。一个女的在说:“和谁来的?哪个漂亮妞儿?叫过来认识认识!”夜郎说:“我是瞧见你们进来了,来寻你们的。”一个女的说:“别耍花嘴!你真要这样说,我们就把你霸占了!”夜郎好像在推辞,那女的就叫道:“不会?不会你来干什么?来来来!”夜郎就被拉进舞池。夜郎的舞姿实在不好,似乎只会往前往后,往左往右,机械地走。虞白抿嘴儿偷笑。一曲刚完,有女的就把一杯冷饮递给了夜郎,说:“夜郎跳得不错嘛,如果赏脸,咱跳一场。”便又拉夜郎去了舞池。
一连三个曲子,夜郎都是陪戏班的演员在跳,虞白先在寻着夜郎的身影,后来就寻不着了,自己去买了一包瓜子,无聊地嗑起来。夜郎摆脱不了那些同行的纠缠,与每人都跳了一曲,心急得火烧火燎,又不好说明,只扭头看远处呆坐着的虞白。后来,那张桌前似乎不见了虞白,一回头却见她从自己身边走了过去,心想:她一定在暗示我了!这一曲跳完无论如何得去她那儿坐了。心下分神,脚步就乱了,几次踩了女伴的脚,女伴骂夜郎笨牛,偏要教他,还挽了许多的花子。夜郎也故意越发笨拙,只会慢四步,说毛主席就只踏慢四步,那女的说:“毛主席是天生帝仪,不怒自威,谁又怕了你的?——跟你跳真累!”好不容易一曲结束,那女的倒不高兴,埋怨夜郎和别人跳得还挺好的,怎么和她就不行,是她不漂亮吗?还是压根儿就瞧不起她?夜郎笑着直道歉,还特意买了一杯咖啡让她喝,然后推辞要去洗手间,幽灵般地就退到虞白的桌上来。
虞白却不在那里了。夜郎心里着急,表面上还作着平静,衔了一棵烟一边吸着一边往舞池里看,还是未见虞白与他人跳舞的身姿,就怀疑是换了座位。站起来绕舞厅转了一圈,还是没有,身上就一层汗,出来去洗手间解手,估计虞白在隔墙那边的厕所里,故意咳嗽了几声,不见反应,出来站在过道,一眼一眼斜视了从女洗手间出来的人。足足一刻钟,仍是没有虞白的踪影。夜郎有了不好的预感,又一次去舞厅转着看了一圈,忙去大门口问门卫,门卫说是有一个高个女人刚才独自走了的。夜郎撵出来,门外空空荡荡,自己的那辆旧自行车横倒在墙根。
虞白早早离开舞厅回到家里,几天里心情凄凉。她怨恨夜郎是和自己去的舞厅,却将自己冷落在一旁不理不睬;看夜郎的步姿虽是笨拙,但绝不是一次两次到过这种场所;自己毕竟是年纪大了,是没有了那些女孩子的青春和活泼,既然人家那么欢乐,何必自己也掺进去尴尬呢?一肚子的烦闷无人诉说,吴清朴和邹云虽也隔三岔五地来家,可只是喋喋不休地说他们餐馆的事,虞白也懒得过问,只对琴独坐,古琴是弹拨少,抚摩得多,每每弹过,屏息以听,似觉波涛苍茫,木叶萧寥,自己也被自己感动了,泪潸满面。便作想:我这成什么形状,总为细枝末节的小事流泪,现今的人了,又这般年纪,偏有林黛玉那些多愁善感,倒令人恶心!就出了门,在街上走,让热风吹着,出一身的汗,围着捏糖人儿的老头看热闹,然后去民俗馆瞧库老太太的剪纸。库老太太是个好说的人,一边剪纸,一边提说乡下的怪事:哪一年下冰雹,大者如拳,小的也是核桃般大,苞谷苗全砸趴在地上,王小在沟垴放牛,牛也被砸死了;哪一年发洪水,畜死了一半,人也死了一半,她和老伴是爬上了麦秸堆顶上的,眼看着水涌进她家门,门扇就倒了,水再一退,屋里的东西便随水而去,几乎没有响声,像水里有什么怪兽,轻轻地一呼又一吸,什么都没有了;哪一年,腊月二十八了,天上却打雷,要过年了打的什么雷?她是去后坡刘海家买了一个猪头的,才路过岸畔就见一个火球“呼”地砸下来,她就往石头窝里钻,火球就追着她砸,左一砸,右一砸,都砸在石头上,那个猪头就砸着了,烧焦得像一疙瘩炭,回了家老汉倒骂她把猪头没藏好……库老太太喜欢说这些异灾怪事,一边呵呵地笑着,一边要不时地插进有关老汉的事情,骂骂咧咧几句。虞白对库老太太说的事极感兴趣,并且在她的每一幅剪纸里都能发现她经历过奇异之事的感觉和印象,两个人就合了脾气。库老太太说她请客,还是辣子开水泡石子馍,一人一碗。虞白见她饮食差,以为没钱,倒掏了一百元给她,库老太太收了,解开扎裤管的带子,把钱塞进袜筒里。库老太太还是个小脚,夏天里依然穿袜子,扎裤管,袜子里鼓鼓囊囊竟塞了四五百元钱。虞白埋怨她有这么多钱却只吃开水泡馍,库老太太神神秘秘地说:“这你不要给任何人提说啊!我那死老汉送石子馍来了,也不要说的。钱攒下来,我要控制着给他花,他是一辈子嫌我不会过日子,一次给他了,过后就又嘟囔我,一次给他一点,他就不怪我剪纸了!再者,我吃这开水泡馍,馆里人也同情我,会让我在馆里多待呢。”虞白听了,又好气又好笑,好笑的是老太太到底是个农民,小心眼,爱占个小便宜,好气的却因贪小利把自己的作品那么贱地送人!就提出让她住到自己家去,吃的用的、剪纸的彩纸颜料,自己一尽儿全包了,却并不拿她的画。库老太太说:“那不行的,花馆里钱是国家的,花私人钱我昧良心哩!”不愿来家住,却感激虞白待她好,说虞白是多么漂亮,而她年轻时也漂亮,腰也像虞白这么细的,辫子便比虞白长,长到了屁股蛋上,给她骚情的人就多啰!说到这儿,库老太太嘿嘿嘿地笑,问虞白有没有个相好的?虞白摇头,库老太太却说:“我有的,是个货郎担儿……他现在该是老了吧,可一做梦,还是那个笑呵呵脸,丹士林褂子系条腰带,嘭嘭嘭,嘭嘭嘭,在我家门口摇小鼓儿!”虞白吃惊地看着眼前的库老太太,越发喜欢了这个小个子女人,倒不好意思看她的脸,却偏要问:“后来呢?”库老太太说:“那还不是吹了?村里人在毛柳坝上捉了我们,他就被打跑了……我这一辈子,来骚情的人多,真安心要娶的不多,只好嫁了来福。他来什么福,死犟活犟的,只是身体好,早晨拾粪起得早……”库老太太说到这儿便不说了,手里就开始剪纸,一边嘴里竟唠唠叨叨道:
奴命苦哎奴命儿苦哎,小奴家没有个好丈夫,别人家的丈夫担烟贩盐,做的那个买哎卖呀,咱的那个丈夫日夜不回家,搓得那个雀雀子牌呀。
一个曲子唠叨完,剪纸也好了,库老太太就把剪纸交给虞白,叮咛压在枕头下会对你好哩。虞白照此办了,也天天过去跟了库老太太学,心里的烦闷是少了,回想老太太的话,也觉得自己的命运或许与老太太差不多,是不宜做合格老婆的女人的。于是,对夜郎的怨恨又少了几分。但是,越是要提醒自己减少对夜郎的怨恨,越时时想到夜郎,盼望夜郎能来了说明那天的情况,而夜郎偏又没来。虞白甚至想到自己去找,苦于不知道夜郎的住址,更觉得难为情,就电话催了丁琳过来,硬不让丁琳回去,两人睡在床上说了一夜话。
又过了七天,虞白再去民俗馆,库老太太却拉了她的手就哭,吓得虞白一跳,问明了,库老太太说她和馆长吵了架,她要求一幅作品多付十元钱,馆长解释说我把你接来就是要保护你的作品的,钱虽少了,可国家收藏总比那些画贩子拿去要好,能把作品保存下来,以后馆里有钱了,自然会另外追补的。老太太却威胁了,说不答应她的要求她就走呀,馆长也是生了气,说要走就走吧的话,库老太太说:“他说出那样的话了,我还怎么在这儿待?女人都是要哄的,他要再说一句‘以后多给你补些’的假话,我也就留下了,可他偏是不肯说!”虞白就不禁感叹了,女人怎么都有让人哄的这一说?心里一时酸楚,说:“那就住到我那儿去吧。”库老太太就住了过来。可是,等库老太太已经住过来了,馆长来找虞白,倒怨怪虞白怎么把库老太太叫走了?虞白说:“是你们不要人家了呣。”馆长说:“什么时候我们不要了她?!她要走当然是她的自由,可也得给我们提前说说。”自此,虞白才知道库老太太骗了她。但库老太太既然已住了过来,也就不再说破,只暗笑老太太的小狡黠,越发觉得有趣可爱,待她更显了亲热。
库老太太的床铺支在客厅,终日就偎在床铺上剪纸,和黑狗丑丑闹着玩,丑丑的身上总系挂了红红绿绿的碎纸串儿,说丑丑眼睛亮,眼线生得好,模样像她小时候和初来西京城时,在春光酒楼上见过的阿楚。老太太说过便说过了,虞白却听者有意,她是以前听邻居的老头说过阿楚的,阿楚是当年的名妓,卖艺不卖身的,红透了西京城,后来被北京来的一个军阀看中,硬抢了去,可怜年方十七,还华而不实,就吞鸦片死了。虞白是没能见过阿楚的形容,抱了黑狗却想:古时候,有态的女人都是声名显赫的妓女,妓女在那时是以男人而着的附属物,但往往棋琴书画俱佳,却成了与男人平等的活得最自由的人。这黑狗像阿楚,莫非就是阿楚的托生?何况我怎么就起了名叫它丑丑,丑丑和楚楚是同一韵脚呢。于是,把丑丑改名了楚楚,和库老太太一起宠它。一老一少两个女人和一个曾是女人的狗在一起玩闹、剪纸,常常都不理会去做饭和打扫房间,邹云来过几次,怪起虞白怎么收留了一个乡下婆子,心里不悦。帮着做了饭来吃,老太太不习惯炒菜的油重,直嚷浪费,而吃饭的碗又嫌小,要端大碗,吃完了还习惯着舔碗,说他们那儿兴这个,过去千顷田万亩地的大财东家吃饭也舔碗的。邹云就看不惯,每每将她的碗单洗另放,觉得恶心。虞白暗地训过她几次,说老太太是个天才,但毕竟是乡下老太太,心眼小的,言语上脸面上稍有个变化,老太太就要犯了心思呢。邹云说:“一个疯老婆子,你倒说成是天才!当客的哪里像她这样子,饭也不做,菜也不择,一天到黑只剪那些纸,那是闲得没事了剪剪玩的,她倒当正经事哩。她神经了,你也神经了,连狗也神神经经地不像个狗了!”
一日,丁琳来,满屋子一股檀香味,见虞白在窗前弹琴,库老太太一边看着虞白一边剪纸。地上铺开着一幅作品,是一个操琴的女子,女子已剪贴出,头部是侧面的,却出现两只眼睛,双手拨了弦,手指竟为二十个指头;琴无琴座,安放在一只卧伏的红狐背上。丁琳看了,一下子抱住也蹲坐在一边看着的楚楚,惊得说道:“这简直是毕加索的作品嘛!”库老太太说:“你说这鼻子太钩了吗?”就极快地用剪刀铰绿纸,铰成了,将原来的鼻子揭去,重贴新的,竟是一支未开绽的栀子花,花下弯曲的叶瓣正好做了两个鼻翼。丁琳大加赞叹:“虞白,真是毕加索,毕加索!”库老太太说:“什么鼻加锁,鼻子上加上锁不好看的。”丁琳和虞白哈哈大笑,前俯后仰的。库老太太说:“你们城里人笑话我了?”虞白说:“这是丁琳,我的好朋友,她是夸奖你哩。毕加索是个人名,外国的大画家,她说你比洋人的画还要好!”库老太太一高兴,反倒谦虚了,说:“我一个瞎老婆子比洋人好?不好,不好,我那死老汉没说过我一句好的话,别人家的媳妇自家的娃,他总瞧着我不入眼哩!你们还说我好,好了就给你丁同志剪一幅来!”丁琳说:“就叫我丁琳。——我可不敢白要你的,我要买的。”库老太太就看虞白,说:“这不行了,你是虞白的朋友,我怎能收你的钱?”当下剪完了虞白弹琴那一幅,问丁琳想要些什么内容的画?丁琳说:“你老儿随便。”库老太太说:“你额上发际有个三角,是美人坯子,我年轻时就有的,你瞧瞧。”她撩起自己的头发,额头上并没有那个三角发际。库老太太说:“女人活在世上也就是活男人哩,长得不好,晚上连蚊子都不来咬的。可你长得好了,狼也叼你,狗也吠你,什么样的男人都要来骚情,惹得是是非非,你的命也就不好了。你的下巴长得尖,钱倒攒不下哩!你想不想多要钱?”丁琳说:“我不嫌钱多。”老太太就抓过一张油光红纸,左一折,右一叠,咔哒咔哒剪起来,等剪出来了,是一张完整的圆形图案,图案正中是一个老太婆,一手指天,一手捂胸,胸上有一只彩鸡;说,指天是说古论今,捂鸡是心中守机。绕着老太婆的是山川,是古木,是五谷成熟,是五毒出动。虞白和丁琳迭声叫好,老太太不笑不理,耷眉搭眼,嘴里却在说:
撇个火,点个灯,婆婆给你说古经。羊肉膻,牛肉顽,猪肉好吃咱没钱。核桃空,枣儿虫,丢下柿子还没成。红萝卜,卖疯啦,今年生姜膛空啦。
丁琳说:“你说的什么?”库老太太说:“我说了什么?!”虞白说:“她常常这样,剪到兴处嘴里就念叨,她是一字不识的,顺嘴往出说,还都能押韵,过后问她,她倒记不得了。听民俗馆里人说,她在乡下剪纸还为人治过病,就是这样又说又剪的。她给我剪了那么多,出言倒只一次,初见你就给你这么办了!”丁琳说:“我有福嘛,大年初一,我到隔壁人家去,饺子里只包了一枚钱的,一家人谁也吃不到,偏我去了让我吃,我不吃,硬夹了一个要我尝,一尝就尝出个钱来!”虞白说:“就你有福!可你别得意,大娘给你剪纸指天捂胸画,是让你‘守口如瓶,心系一处’,你别三心二心五花八门的心,死猫烂狗的都吃!”丁琳叫道:“我又咋啦,我又咋啦?爱情难道只有一次吗?!”虞白说:“那些大款,整日陪人去饭店,一顿饭千儿八百;那些做大官的,整日开会坐主席台,你以为那就是福吗?那叫瞎福,算不得真正的福!”丁琳说:“什么算真正的福?”虞白说:“真正的福是清福,人常说,人生难得半日闲;心境闲静之人才能享受到清风呀明月呀的,清风明月这么的好,就是有些人享受不了,整日忙忙碌碌,身累心累,守倒守的是一个高工,高工却只迷他的研究,自个儿睡在高级席梦思床上想如何发篇稿件呀,想约一个什么人呀,夜夜无眠!”丁琳说:“好嘛,你挖苦呣!我没有清福,你有清福怎的也害神经衰弱,眼圈发黑?或许要说这是内分泌紊乱,不找个老公有不找老公的自在,可没问一问,为什么内分泌紊乱?身体不好着哪里还有浊福清福能享?再说大自然中除了清风明月还有人,人是天地之灵,连一个男人都没享受过,还谈得上什么清福?!”说得虞白脸上红一片白一片,发急了说道:“好呀丁琳,笑话我没个男人了!你瞧着我找一个男人给你看!”说罢倒羞于看丁琳和老太太,抱了楚楚到窗前,将楚楚放置在窗台上,操琴弹一曲姜白石的《玉梅令》:
疏疏雪片,散入溪南苑,春寒锁、旧家亭馆。有玉梅几树,背立怨东风,高花未吐,暗香已远。
丁琳见逗起了虞白心海波澜,也不惊动她,掏了一百元钱要给库老太太。老太太吓了一跳,不敢接收,悄声说:“我不能收的,住在她这儿白吃白睡,收了钱装自家腰包,她怎么看我?”丁琳把钱往她怀里塞,她不,走过去到厨房门口了,却给丁琳招手。丁琳过去,老太太说:“你真的要给我这么多钱?”丁琳说:“全是真心,你拿着了也买个零嘴吃。”老太太收了钱握在手心,一边扭头看着虞白的背影,一边弯下身去,把钱极快地塞进袜筒里,拍拍打打衣襟,似乎是拍打灰尘般走出来,立即又反身来对丁琳说:“我心里总慌慌的,我得出去转转的。”就放了声说,“你坐着喝茶呀,丁琳!我要去街上的茅房子了,这里的马桶我坐不惯,坐上去拉不出来的。”也不等丁琳回话,拉门就出去。
琴声突然一驻,虞白还是那么坐着,却说:“丁琳,你落下好人缘了!”丁琳说:“落谁的好了?”虞白说:“你要真对老太太好,就买些好吃好喝的来,你给了她钱,她只是攒着不花。”丁琳说:“你知道我给她钱了?”虞白说:“你们鬼鬼祟祟避我,可楚楚用爪子挠镜子,镜子就告诉了我。”丁琳这才发现那窗台上就有一面小镜子的,只好说:“我也应该付了她钱的,再说乡下老太太,就是爱惦记个钱,也好打发她个喜欢。”虞白说:“你既然也觉得老太太的画好,你们搞民俗文化活动,怎不写写她?”丁琳说:“我正要说这话,你就说了!——我已不止一次地测验了,不是我正想着你就说出来了就是我要说的正是你在想的!”虞白说:“都是英雄,所见略同嘛!”丁琳说:“可惜夜郎那个文章已写好了,要不让他一并儿写了,他的文笔……”虞白说:“不要提他!”丁琳就笑了说:“是你介绍了我认识的,却怪我提他?不提就不提!——你近日用的是什么粉?”虞白说:“我能用什么粉,哪有你送洋粉的人多!”丁琳说:“那肤色怎么白多了?”虞白说:“气白了。”丁琳就又笑嘻嘻地说:“唔,原来气还是这么好的化妆品!那么,我要送你一盒法国的化妆品,你是用不着了!”虞白拉过丁琳的红色真皮提兜,在里边果然寻出一盒化妆品来,打开了,闻了闻,又盖上了,叹了一口气说:“三十多岁的人了,我还抹这张脸干啥?女为悦己者容,谁还肯悦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女人真可怜,为了取悦男人把什么都往脸上抹了!”丁琳说:“也就是,一到街上满到处都是为女人服务的东西,商场好像就只是给女人开设的,似乎这个世界是母系社会了,其实这一切全是男人制造出来让女人打扮了供他们欣赏的,几时男人全死完了,咱也就都不化妆了!”虞白说:“男人都死了,你不是也没有个高工了吗?”丁琳说:“死了就死了呗!——偏偏男人都不去死,只要还有一个不死,咱还得在脸上抹。来,都抹!”把化妆盒打开,就给虞白打扮起来,虞白说自己来,两人各自在一张镜前化起妆,顿时容光焕发,相对笑个不止。虞白却拿了眉笔去给楚楚画一画的,楚楚竟顺从地仰了头,虞白就说:“咱化妆也不是给他们男人化的,既然世界是男人的世界,咱更要活着为自己活,活得越要自主越是自由!”丁琳说:“你知道男人心理。”虞白说:“这怎么说?”丁琳说:“男人朝三暮四,喜新厌旧,你越讨好他、依附他,他越厌烦你、疏远你,可你按你的主意活,常活常新,自己精神提起来了,他倒越发来亲近你。孔子说女子和小人难养,其实最难养的是男人,他永远追踪的是追不到手的女人,是最贱的动物。——我现在才知道你为啥对男人总有魅力的原因了!”虞白说:“你是饱汉不知饿汉的饥,自己吃饱了男人倒来作践我,我要有魅力,倒不至于总是失恋。”就闷了半天不吭声了。
厨房里煤炉子上的水壶“嗞嗞”地响,一股白水雾从厨房门口飘出来。虞白说:“水开了,你喝什么茶的?——楚楚,楚楚,把小凳子拿了你阿姨坐!”楚楚听话地跑着去了后院,却在假山之后翘腿撒了尿,叼着小木凳进来。丁琳说:“我不喝茶,我要喝咖啡的。”虞白抿了嘴笑,说:“前日邹云从平仄堡得了一个测验人性格命运的方法,其中就有一条问对茶和咖啡的态度,若回答喜欢茶,就是喜欢与丈夫的性爱,若回答喜欢咖啡,却是喜欢婚外的性爱。——这真是准的!”丁琳说:“这准了什么?世上最喜欢喝茶的,也是最讲究喝茶的,是山中那些和尚,可和尚却是没有老婆的!”虞白也笑了,说:“这说得好,这说得好,你这么一说,我也不再喝白开水了!”将一杯咖啡冲了端过来,漫不经心地说:“哎,那个民俗馆的文章写得怎么样了?”丁琳定睛看着虞白,心里想:你终于按捺不住了吧?偏板了脸说:“你不要提他,我就不提他。”虞白说:“他是谁?”丁琳说:“我也不知道,只是有一个人给我打了电话,给我解释来解释去,我说,我知道了,人是受冷落了!”虞白说:“我受什么冷落了?他夜郎就是和我跳,我还不愿意上那个场子的!”丁琳说:“这可是你说的夜郎!——夜郎说了,他没办法应付人家,后来四处寻你寻不到。你也真是,豌豆心,咕噜噜上来,咕噜噜下去,谁个能适应了你,是我我也受不得的!可夜郎还好,让我试探你还肯见他不见?——他是骨子里真自卑了!我就说了,你要见得正式邀请啊!”虞白说:“好呀,背了我你拉皮条!”丁琳说:“狗咬吕洞宾了?好吧好吧,就算我是拉皮条,我给你拉客嘛!”羞得虞白眼都睁不开,才说了一句“人家都傍大款的,我这里看上他什么了嘛!”库老太太从街上回来,赶紧打岔,问中午做什么饭来吃。库老太太说“随便”,虞白就喊丁琳去厨房,说:“顿顿做饭,就发熬煎做什么吃好,‘随便’饭不好做哩!”趁机在丁琳屁股上拧了一把。
再是五日,夜郎果然寄了信来。信是明信片,上边只有一行字:十七日晚七点来南门城头上作乐。信是十五日发寄的,收到正是十七日上午。虞白一看完信,心里就紧张得怦怦直跳,先对了镜子端详了半日,用手去揉搓眼尾的皱纹,又皱了皱眉,看额头上皱纹的深浅,就思谋着要洗洗头了。在洗头的时候却又想:夜郎诚心要邀请,本该是登门来请,人却不来,是不好意思呢,还是怕来了我不给台阶下而尴尬?女人要脸面,男人倒也更要脸面!那么,写了信来,为什么不寄密封的信,可以说些抱歉之词和邀请的热情话的,单单寄了明信片?虞白就觉得夜郎这是在应酬她。如果纯粹是在应酬,她虞白这么大的人了,还会像小姑娘一样就风风火火地跑去应约吗?越想越觉得无聊,心就冷下来,洗了头,用毛巾裹了湿发歪到真皮沙发上灰灰地翻看一本闲书。
库老太太却激动异常,一会儿问还有油光红纸没,一会儿问有绿色皱纹纸吧,说她要剪画呀,刚才午休她是突然梦到一个场面的,她得赶快剪出来。虞白说了“纸都在卧室大瓷缸里”,就懒得再理会。库老太太并不看虞白的脸色,只是把各色纸全抱出来,盘脚坐地,一边摇头晃脑,一边咔嚓咔嚓剪,口里又念叨开来。虞白一个字也看不进眼里去,先是和楚楚眼对眼儿看了一会儿,都看出阴郁来了,就人与狗一起瞧着老太太剪好了,又用糨糊往一张硬纸上贴,说:“你念了什么?怪好听的。”老太太说:
鹐鸨鸨,鹐树皮,根娃拉马梅香骑。根娃拿着花鞭子,打了梅香脚丫子。“嗯呀,嗯呀,我疼哩!”“看把我梅香能成哩!”
虞白心里“咯噔”一下,立即听出根娃的根字和梅香的梅字和夜字白字同韵,问:“什么根娃梅香的?”老太太说:“我刚才梦里,就是在花园里见到一个女子骑着马,吆马的是个小伙子,他们互不叫名字,可我似乎知道他们一个叫根娃一个叫梅香的。”虞白丢了书本,也没趿拖鞋走过来看了,画面上是剪了两棵树,枝叶交错,但不是连理枝,是两树同枝,形成一个彩门状,满树上结的不是柿子、石榴,也落的不是鸟,是鱼,红色的鲤鱼。虞白就觉得新奇,再看树下的人儿,左边是一头黑马,马上坐了个白衣白面的女子,正回了头,一眼看马蹄边的一只脚,一眼看马后的一个穿黄衫男子。男子手里握着一条鞭子,鞭子却是一条蛇。虞白不知怎的,心里惶惶地发颤,问老太太怎么做这么个梦?老太太说:“我也觉得怪怪的。——喜欢不?”虞白说:“喜欢。”老太太说:“喜欢了你就拿去。”虞白把画卷了,独自坐在卧室里看了半会儿,心想这或许是什么预兆,忽然就高兴起来,在卧室里开了吹风机吹起头发来。吹好了,又换了一身白裙子,回来说:“大娘,我这一身好看不?”老太太眯了眼看了半会儿,说:“男要俏一身皂,女要俏一身孝;你要出门了吗?”虞白说:“你怎么知道我要出门?”老太太说:“我觉得你要出门了。”虞白说:“大娘成了神婆婆了!”就叮咛库老太太她真是要出去的,晚上才能回来,厨房的冰箱里有馒头的,有豆腐,有排骨,有鹌鹑蛋,有黄花、木耳、菠菜、蒜苗,砂锅在案下边放着,可以在炉子上炖烩菜。一切叮咛毕了,去卧室卷了那画在袋子里,出来抱了桌案上的古琴就出了门去。
虞白走到街上,搭上了一辆出租车,却好笑自己怎么就抱了古琴出来!这古琴从未借过人,自己也没有抱出过门。这么作想,脸先红了半边。司机问:“往哪儿去?”一时竟慌乱,隔窗望望外边,太阳当空,天气尚好,说声“保吉巷”。车在路上走,虞白却又为难了:这么早抱了琴去夜郎住处,夜郎会不会在?即使在,该怎么解释来得这么早?那一日是耍了小脾气不辞而别,这一日却是等不得天黑主动登门,夜郎的眼里会是如何贱看了我?虞白急让司机掉转方向,直奔丁琳家来。
丁琳对虞白的突然到来,显得十分吃惊,因为虞白有半年时间没有来过了,有什么事都是用电话要她过去。虞白见了丁琳的房子装修得崭然一新,但书籍、报纸、杂志到处乱放,便批评了她的邋遢,说起夜郎邀请信的事:咱们一块去着好。丁琳却并没有收到邀请,多少动了气,说:“人家请你一人去的,我去了鸡嫌狗不爱的讨什么没趣?”虞白心下一阵喜一阵恼,喜的是夜郎毕竟只请了她一个人,足以说明夜郎对自己不是应付,恼的是自己一时竟没想到这一点而跑来要丁琳一块去露了马脚。但事情已经挑明,虞白硬了嘴说一定给丁琳发了信的,是不是邮递员出了问题?但拿出明信片,指着上边“作乐”二字,说:“‘作乐’在这里应念作‘yue(四声)色’,就是让咱们去弹拉念唱,哪里会请我一个人去?!”
丁琳说:“‘作乐’的‘乐’字该读‘le’,就是寻欢作乐。”羞得虞白骂道:“你个流氓,原来看我和夜郎是狗男女了?!你今日去得去,不去也得去,要不还真以为我是夜郎的情人了!”丁琳说:“是情人又怕什么?他没妻你没夫,谁也不是第三者嘛。”虞白见她这么说,就脱了鞋坐到床上去,拿过床头一副跳棋说:“你不去,我也不去了。”要求下棋。
两人下了五局,局局都是丁琳赢了。虞白不服,到吃饭时候了,也不让丁琳出去买蒸饺,从冰箱里取了两张软饼夹了一颗咸鸭蛋一边吃一边还要下,问道:“几点了?”丁琳说:“五点半。你走好啊,落子就不能动的!”虞白说:“我哪回反悔了?”结果又走了一步失着。丁琳就开了窗子,歪了头往外看。虞白说:“你这不是欺负人吗?故意心不在焉。”丁琳说:“我看太阳落了没有?《西厢记》里莺莺不是恨过太阳吗?她是恨不得有个绳儿把太阳扯下山去的。”虞白哗啦把棋拨乱了,说:“我可没那份猴急!”丁琳说:“是我猴急了!”
六时十分,两人收拾了出门,七点准时来到南门口。虞白却迟迟不肯往城墙头上去,偏要坐进了那家茶铺里吃茶,吃茶拣的是铺门口的桌子,却背身朝里坐。丁琳说:“又拿大小姐架子,总要夜郎来接了你!可你背身坐了,夜郎哪里能认得?”虞白说:“认不得了才好,咱们就可以回去了。”
夜郎和汪宽果然在城墙头上等了许久不见人来,夜郎就先跑下城墙来接,忽见两人背了身正在茶铺里吃茶,悄悄过去站在两人背后中间,虞白坐右,丁琳坐左,用手伸过去拍了丁琳的左边肩,丁琳头扭向左边,瞧着没人,一回头夜郎站在右肩后,虞白已瞧见,哧哧地趴在桌上笑。丁琳说:“别拿我做幌子,有这亲热劲儿怎不给我发邀请信?!”倒噎得夜郎好没个意思,支吾道:“你们是笼离不了襻,襻离不了笼,邀请一个还不是邀请两个?咱是穷人,能省一张邮票钱就要省一张邮票钱呀!”丁琳说:“你不请我,我偏要来,虞白请我是保镖,我要负责她的安全,免得坏人一口把她吃了!”当下把琴让夜郎抱了,喜得夜郎横抱竖抱不成,生怕撞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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