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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鲛人不是人。”虽然压低了声音,恭谨地回答着师父的责问,沧流帝国少将语句短促而肯定,“这个还是你们空桑人说过的——而且比起在叶城被当宠物畜养和买卖,鲛人在军中当傀儡应该好一些吧?至少我们教导战士要爱护武器一样爱护傀儡,它们没有意识,也不会觉得屈辱痛苦。”
慕湮并不是个能言善辩的人,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不忿:“可是这不对。”
“为什么不对?征天军团需要傀儡,帝国需要军队。没有军团,云荒就要动荡——”云焕回过头,眼里有钢铁般的光泽,“我们维持着四方的平安,让百姓休养生息,让帝国统治稳固,有什么不对?师父,这几十年来云荒四方安定,农牧渔耕百业兴旺。连沙漠上以前逐水草而居、靠天吃饭的牧民,帝国都让他们有自己的土地和房子,不再颠沛流离——这些,难道不比空桑承光帝那时候要好十倍百倍?”
空桑女剑圣微微蹙起眉头,仿佛想着如何反驳弟子的言论,却终于无语。
“还有湘,”仿佛被师父错怪委屈,本来不多话的少将一口气反驳下去,“我答允了飞廉要照顾她,这一路上不曾半点亏待过她,更不曾和那些家伙一样拿她……”手指在烛台上敲了敲,云焕眉梢微微抬了一下,还是继续说下去,“拿她来消遣取乐。整个征天军团里,除了飞廉那小子,就数我最爱护鲛人傀儡了。我哪里不对了?”
慕湮皱着眉头看着云焕,最终依然摇摇头:“反正都是不对的。焕儿,当初我教你剑技的时候,可从来没希望你变成现在这样子。”
这样温和的责备,却让帝国少将微微一震,脸色骤然惨白。
沉默了许久,他才低声道:“那么……师父您当初所希望的我,应该是什么样的呢?您……当初为什么要收我为徒?”
那样简单的两句话,说出来却仿佛费了极大的力气。云焕忽然间不敢看师父的眼睛,低下头去,看着石烛台上那道陈旧的剑痕——那样的疑问,在他心里已经停留了十多年,一直是反复猜测无法得知的。
空桑的女剑圣,打破门规将一个被族人放逐的冰族孩子收入门下,拖着病弱的身体倾心指点数年——她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是要这个敌方的少年感恩图报、离弃冷落自己的族人,从而为空桑所用、为无色城下的冥灵拔剑?
可是,他现在反而成了帝国的少将,师父才会那么失望?
那样的猜测埋藏在心里已经十多年,伴随着他从少年成长为青年,反复啃噬着他的心,不曾有一日忘记。如今,终于有机会回到师父面前,亲口问出来。
不知为何,在等待答案的一刹那,他只觉得手都在微微颤抖。
“嗯?应该是什么样子?这个我很早就对你说过了啊。”然而那样紧张慎重的等待,换来的只是师父随意的轻笑。慕湮抬头,看着石壁上方一个采光的小窗,外面的天空碧蓝如洗,偶尔有黑影掠过,那是沙漠里的萨朗鹰。慕湮抬起手,指着窗外,微笑着用一句话回答了他:“就像这白鹰一样,快乐、矫健且自由。”
那样简单的回答显然不是他预料中的任何一个答案,云焕诧异地抬头:“就这样?”
快乐、矫健和自由?拥有这样独步天下的剑技,得到什么东西都不是太难的事——然而师父把这样无双的技艺传给他,对于弟子的期望,却只是如此简单?
“还要怎样呢?”慕湮淡淡地笑,“我少年师承云隐剑圣,之后的一生都不曾败于人手,然而这三样东西,我却一样都没有——你是我最后的弟子,我当然希望你能全部拥有。”
云焕无法回答,手紧紧握着光剑。
“可你现在快乐吗?自由吗?”空桑女剑圣看着戎装的弟子,轻轻叹气,“焕儿,我并不是对你加入军队感到失望——你做游侠也好、做少将也好,甚至做到元帅也好。无论到了什么样的位置上,师父只是希望你保有这三件东西——但现在我在你眼睛里看不到丝毫痕迹。你既不快乐,也不自由。”
“师父。”帝国少将剑眉一挑,脱口低呼,眼里涌起浓重的阴郁。
师徒两人静静对视,偌大的古墓里安静得听得见彼此的呼吸。许久,云焕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去,淡淡道:“我去把湘叫起来,该做饭了。”
“焕儿。”弟子刚转过身,慕湮却叫住了他,想了想,终于微笑,“要知道当初为什么在一群牧民孩子里,我独独要选是冰夷的你当弟子吗?”
云焕肩膀一震,站住了脚步——他没想到师父还是回答了这个问题。
“为什么?”他回过头去,眼睛里是询问的神色,隐隐紧张。
“因为你打架老是输啊。”慕湮笑了起来,神色却是嘉许的,“你是个冰族,却天天和那些牧民孩子打架,即使每次都被叶赛尔和奥普揍,却不见你告诉城里的军队——按照律例,凡是敢攻击冰族人的其他贱民一律灭门!那时候,你只要回去空寂城里一说,那么镇野军团就会……唉,你是个好孩子。”
云焕有些难堪地一笑,低下头去:“我就不信自己打不赢他们。”
“可你老是输。”空桑女剑圣回想着当年来到古墓的一群孩子,笑着摇摇头,“你那时候个子又不高,身子也不壮实,老是被叶赛尔他们欺负——我总看着你被一群孩子揍,看到后来就看不下去了,问你要不要学本事打赢他们。”
“嗯,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您是剑圣。”云焕想起那一日的情形,眉间就有了笑意——被打得鼻青脸肿的时候,有人拉起他问他想不想学本事,当然是脱口就答应了。
“可我已经知道你是冰族。”慕湮微笑着,眼神却是凌厉的,“那时霍图部的长老回来拜访我,叶赛尔他们却不知情。我看到他们闯入古墓前的禁地,却不知道为什么霍图部的孩子会和一个冰夷孩子一起玩——我一直不放心,所以我打开古墓走出来迎接了你们——如果你有什么举动要对霍图部不利,我便会出手。”
“师父?”云焕心里一惊,脱口而出。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记得第一次在夕阳下看到师父的模样,如此温柔。可是,那个古墓里走出的女子,竟然心里怀着的是这样的想法?
“其实叶赛尔他们和你虽然打架,却是慢慢成了好朋友吧?”慕湮笑了起来,宛如一个看护着一群孩子的温柔母亲,“刚开始不过是想随便教你一些,好让你不被那个丫头欺负得那么惨——没料到只教了两天,就惊觉你在剑技上的天分非常高,远远超出我的预料……”
女剑圣叹了口气,看着一边的弟子,招招手让他过来。
云焕听从地回过身,在师父榻前坐下,俯下了头。慕湮看着已经是高大青年的弟子,眼神却是复杂的,抬手轻轻为他拂去领口上的风沙,金色的沙粒簌簌从军装上落下,拂过胸口上沧流帝国的银色飞鹰记号。
“焕儿,我收你入门,并不是随随便便决定的。”慕湮的眼睛里有某种赞许的光,忽然握紧了弟子的手,轻轻卷起衣袖——那里,军人古铜色的手腕上,赫然有两道深深的陈旧伤痕,似乎是多年前受到残酷的虐待留下的痕迹。
云焕猛然一惊,下意识地想将手收回。
“看看这些——被砂之国的牧民那样对待过,却依然肯和叶赛尔做朋友,而不是一句话告发让他们灭门。”慕湮脸上浮起赞许的神色,拍了拍弟子的手,抬眼看着他,“焕儿,其实一开始我以为你是要害那些孩子的——因为,你童年时曾在牧民部落里得到过那样残酷的虐待,那样的经历,很容易扭曲你的心。”
“师父!”云焕脸色大变,猛地站起,倒退了三步,定定地看着空桑的女剑圣,“您……您记得?您记得我?您原来……原来早就认出我了?”
“当然记得。”慕湮微笑起来了,看着眼前已经长成英俊青年的弟子,眼睛却是悲悯而怜惜的,“地窖里面那唯一活着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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