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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六月雪（第2页）

桃花痨……当年她可是眼睁睁地看着母亲得了这病，试遍各种正方偏方也不管用，最后咳嗽得整个人都佝偻起来，没日没夜地低烧，生生死在二十七岁时。

难怪……这病，医生也是叮嘱过她不能轻易淋雨吧？

心下蓦然又多了几分怜惜与亲切，苏盈把提在手里的竹篮放回地上，在亭中破木凳上坐了下来，微笑道：“我看这雨也快停了，我们就再等一会儿再出去吧。”

夏芳韵反而有些不安，脸也是红红的：“姐姐事情忙，为我耽搁了，天香真是当不起——这样罢……”想了想，她的手缩入袖中，动了半天，褪下藏在袖中的一只翡翠点金臂环来，放到苏盈手里，“这东西权作谢仪，姐姐可别嫌轻了。”

即使是大户人家出身的苏盈，看见眼前少女如此豪阔的出手，也不自禁微微一怔：这个翡翠点金臂环价值不下千金，夏芳韵却是说送人就送人，若说是心怀纯真坦荡，倒不如说她家人在这方面娇纵了她，让这个孩子在金钱方面毫无概念。

“不用了，一点小忙而已。”她淡淡笑笑，抬手将翡翠臂环推了回去。

夏芳韵正待说什么，似乎是胸中又觉得难受，想转过头咳嗽，但已经来不及。

陡然间，苏盈感觉到微带腥气的气息喷到她脸上。

在短短的片刻中，这个夏家的千金小姐已经是第三次咳嗽了，看来，她的病已经到了不可小觑的地步——可恼她家里人居然不好好看着她，还让她出来乱跑。

然而，尽管自己的病已经不轻，这个单纯的女孩子还是什么都不怕的样子，依然能笑得如此清澈……怎么……怎么还会这样的天真。

苏盈忽然忍不住微微笑了起来，那笑容却有些辛酸。苏盈用力握住少女的手，将她拉进怀中，轻轻拍着她因为咳嗽而起伏不定的后背。

她也不过二十三岁，然而，在这一刻，她却慈母般低眸看着眼前这个十六岁的少女。

那一瞬间，其实，她感觉她在抱着她自己——那个曾经同样宛如花苞初绽的自己。

快走到曲院风荷的时候，天依然有牛毛般的细雨，然而夏芳韵身上却是一丝都没有淋湿——苏盈将刚洗好的一件披风用竹篾撑了开来，做成雨伞似的一顶布幔，让她拿着挡雨。

“姐姐，到这里我就认路了……你、你不用再送我了。前面有人在等我。”从这里看去，已经能看见前方烟波渺茫的湖面，夏芳韵忽然却立住了脚，低头微微地笑，眼睛不住地瞟着前面，再不肯走动半步。

苏盈将竹篮换到另一只手，活动了一下压得红肿的手，不在意地说：“没关系，都到这里了，我干脆送你到底好了。”

她继续自顾自地往前走，走了几步才发现夏芳韵没有跟上来，她立住脚回头看，只见那个十六岁的女孩子顶着布幔站在春草中，脸上出现羞涩腼腆的神情，有些焦急，可仿佛又不知怎么说好似的，只是抿着嘴笑。

苏盈陡然间明白过来，不由苦笑了一下：自己看来真的是多事了……这个大家千金特地跑到这个地方来，也不会只是来游山玩水那么简单，怕是偷偷地换了装扮，出来会面一个俊秀情郎吧？

然而，不知为何，她的心却往下沉了沉。

太像了……这个女孩子，为什么宛如她的昨日？

“好吧，那么我就回去了，从这里沿着湖一直往南走，半里路后就到曲院风荷了。”她不易觉察地叹了口气——每个人的路都是自己走的，旁人哪里能左右到底？

“嗯！”夏芳韵雀跃地应了一声，几乎是跳着过来，把布幔上的衣服取下来还给她，然后真心诚意地说：“姐姐，今天如果不是我运气好遇见你，我真的会迷路呢。你真是好人，我好喜欢你。”

说话的时候，她眼睫毛一闪一闪的，眯起来的眼睛里面像是盛满了蜜。

“你自己……要小心。”不自禁地，苏盈陡然还是脱口多嘴了一句，然而夏芳韵一跳一跳地走开去，忽然在蒙蒙细雨中回头，笑着：“姐姐，我改天来你家拜访哦！”

苏盈只是淡淡地笑，出于礼节点了一下头，并没有把这句话当真。

然而夏芳韵却是认真的，脚下站着不动，追问了一句：“那么，姐姐你家住在哪里呢？”

看着她一眨不眨看着自己，满目期待，苏盈只好叹了口气，笑道：“你从刚才那个亭子往北走，到白沙泉的转弯处，那棵乌桕树下就是我家了。”

“好啊，我下一次来看你！”夏芳韵笑了起来，然后将折扇在手里一敲，做出风流倜傥的样子，深深一揖，“姐姐，小生告辞了！”

然后提起前襟，小跑着消失在小径转弯处。

借着昏黄的残灯，苏盈洗完第三筐衣服的时候，听见门前乌桕树下有马蹄声。她知道是宋羽回来了，然而丝毫没有起身开门迎接的意思。

“盈儿，我回来了。”门“吱呀”一声推开，夹着一阵微香的风，那人迈了进来。似乎今天兴致颇好，不像往日一样，见她没有迎他入门，便要沉下脸来骂一句。

苏盈从水中抬起手，湿淋淋地将额上垂下来的发丝掠开，脸色沉沉地看了宋羽一眼：他哼着小调儿，长衫浆洗得笔挺，俊秀的脸上有得意之色。不知道今日又去哪家府上打了秋风，回来志得意满，没有满口怀才不遇的牢骚了。

“饭菜在锅里热着。”她微微叹了口气，把在水中泡得浮肿的手抽出来，在衣襟上擦了擦，毕竟是自己的丈夫，即使他时常出门不归，即使他从没有往家里拿过一个铜板，每次回家，她都是热饭热菜地等着他。

无论怎么说，眼前这个男子，是她自己当初横了一条心跟了的。

宋羽大马金刀地在八仙桌边坐下，一根指头也不动地等着她将锅里的菜一样样地端出来。然而，宋羽一看菜色就开始抱怨：“这菜怎么都这般寡淡？到底是个小姐，到现在烧个菜也烧得没滋没味——我宋晴湖为你落到如今这般地步，真是亏得很了。”

一边说着，一边却不住地用筷子将笋片肉丝夹到嘴里去，吃得啧啧有声。

苏盈也不搭话，微微笑笑，自顾自地重新坐下，拿起石杵开始用力捣衣。

他也不想想，当家男人每日只是出去做幕僚、打秋风，混个肚子饱，从来不拿一文钱回家，做妻子的又是怎么撑到如今的？她从堂堂巨富崔家的长女沦落到如今的洗衣娘，如今还要长夜劳作来养活他——到底是谁亏得大？

然而她终究没有说什么，跟了晴湖三年多，经历过大风大浪，她的心都淡了，不但不会像初遇时那样娇嗔，很多时候甚至连责怪什么的力气都没有了。

“怎么，你不一起吃吗？”已经吃得差不多了，宋羽才发觉妻子没有一起吃，有些惊愕地低头问，昏暗的豆油灯下，只听到石杵沉重的啪啪声，苏盈卷着袖子用力捣衣，头也不回地淡淡道：“我喝了几口稀饭——这衣服明日一早就要浆洗出来，怕是来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