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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 风玫瑰（第2页）

听到兄长的称赞，阿黛尔有点羞涩地低下了头去，长长的睫毛不停闪动——却没有发觉西泽尔的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担忧和怜惜，沉重无比，而那句话也全然没有半丝喜悦。

这样的美丽，近乎不祥。

有谁能料到如此美丽的少女，却背负着亡国妖姬的罪名？身为教皇唯一的养女，却不得不作为政治筹码被牺牲，在十四岁的时候便被迫远嫁给高黎年老的国王；十八岁的时候已经是守寡期满，很快就要第二次出嫁了。

沉默只是持续了片刻。西泽尔极快地调整了自己的心情，转身拿了一个鹅毛的大靠枕垫在她背后，将她扶起：“来，喝药吧——喝了眼睛就不会痛了。”

“嗯。”她撑起身子，觉得全身虚软。烛光下，他端起药碗，用银勺将药勺起，轻轻吹了吹，小心地喂给她。药里面有木香和桂心的成分，散发出清香，而加入了冰糖后苦味也被冲淡，入口甜美，竟毫无药味。

阿黛尔小口小口地啜着，神色渐渐变得平静，低声道：“小时候我的眼睛不好，全靠哥哥陪着我……想不到到如今这眼病还是没好。”

西泽尔眼神闪烁了一下，没有回答。

“真奇怪。他们都说我小时候眼睛里有黑翳，生下来就看不见东西，一直到八岁才治好——可是……”她抬起头看着西泽尔，流露出怀疑的表情：“可是为什么我却记得哥哥小时候的模样？是幻觉么？”

“也许这就是同胞兄妹的感应吧？”西泽尔拿过丝巾为她擦去嘴角残留的药渍，不动声色地道，“你这次病倒，父王和大胤的迎亲使者都非常担心，生怕耽误了定好的佳期——你一定要快些好起来。”

阿黛尔垂着头坐着，长长的金发从侧脸流泻下来，肩膀渐渐颤抖。“哥哥……也希望我嫁到东陆去么？”她握紧了褥子一角，低声。

“那是父王的旨意。”西泽尔没有正面回答，柔声道，“听说大胤的熙宁帝跟你年纪相当，身份高贵无比，也算神赐予的美满婚姻。”

她低声：“如果……我不想嫁呢？”

西泽尔没有说话，少年的脸隐藏在烛火的柔光里，显得黯淡而莫测。

“不要问这样的问题，阿黛尔。”西泽尔沉默了片刻，轻声苦笑，“这会让我觉得无能为力——你也知道，目下你我都还不能违抗父王的旨意：就如你必须嫁给那个老高黎王，而我必须迎娶晋国的纯公主一样。”

她僵硬地坐在那里，按着鬓角那一朵白绒花，脸色苍白。

“哥哥！我好害怕……我不想再被嫁出去！”她猛然扯下了那朵代表孀居身份的白花，仿佛心里的恐惧再难抑制，“你知道我在高黎后宫过的是什么日子么？如今好不容易回家了，父王又要把我送出去！——我……我不是一件礼物啊哥哥！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那样激烈颤抖的话，一连串地倾倒出来。她哭得像一个孩子，伸手扯住他的衣袖。

“阿黛尔，你知道，我们现在还不能拂逆父王的意旨。”西泽尔勉力控制着手指末梢开始的颤抖，“离开了父王的荫庇，我们就什么都不是了——我们一夕之间就会流落街头、一无所有……我们不能拂逆父王，起码在今日不可以。”

“不！不是‘我们’，是你！是你自己！”阿黛尔脱口而出，重病的少女从榻上坐起了身子，直视着他，神色激动，两颊飞红，“我才不在乎什么都没有！只要能从这里逃出去，我才不怕忍饥挨饿！——哥哥，离不开父亲荫庇的，是你！”

——那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说这样尖刻锋利的话。

“不要说这样的话。阿黛尔……”手巾悄然掉落，西泽尔极力压制着自己的情绪，喃喃，“不要说这样的话。求求你，不要让我陷入混乱——”

“我要说！为什么我不能说！”她的眼神雪亮，更紧地拉住他，“是你自己不敢，所以就和父亲合谋把我推进火坑！——你怎么忍心？怎么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做这样残忍的事！”

“不要说了！你不明白父王是什么样的人！你以为我们真的能逃掉么？”西泽尔不住地后退，手开始不受控制地渐渐发抖，有些烦躁地低语，“阿黛尔，不要逼我——该死的，其实你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我不知道什么？”她用力推着他，嘶声责问，“那你告诉我让我知道啊！”

然而西泽尔战栗着，却仿佛已经听不到她的话。他的瞳孔开始奇异地扩散开来，勉强举起了手握住身侧的栏杆。那种颤抖从他手上扩散开来，很快蔓延到了全身。他定定看着病榻上的妹妹，张了张口，仿佛想说什么，却发现口唇也颤抖得无法自制。

“哥哥？”阿黛尔微微一怔，顿住了推搡的手。

他没有回答她，身子颤抖得如同风中树叶——那种深埋在骨髓里的痛苦又开始蔓延了，他正在忍受世上最可怕的折磨，已经没有余力再集中思想回答她的呼声。

“阿黛尔，我……”他晃了一下，紧紧握住身侧的帷幄，然而身体还是一瞬间失去了平衡，重重向着榻下摔去。扯断的纱帐覆盖了他，他急促地喘息，挣扎着想站起来，然而身体仿佛被某种魔咒控制了，不停地抽搐和痉挛，每次刚刚站起就又重重倒下。

“哥哥！”阿黛尔惊呆了，“你……你又发病了么？”

他还是没法说话，牙关紧咬，嘴角有白沫开始渗出。在席卷全身的痛苦抽搐中，他极力克制着不让自己发出声音，睁大眼睛看着屋顶。目光失去了平日的清澈，显得疯狂而狰狞，整个人都缩成了一团。

“哥哥！”阿黛尔顾不得自己还重病在身，穿着睡袍从床上赤脚跳下来，一把抱住了他。“原谅我，原谅我！”她失声哭泣，向他认错，“我再也不说那样的话了！”

又发病了——从幼年开始，每当他被逼到死角，精神上承受的痛苦到达一个极限，这种可怕的病就会忽然发作，令他从身体到心灵都瞬间崩溃。

西泽尔极力和猝然袭来的病魔抗争，眼里渐渐流露出了绝望和愤怒，忽然间推开了妹妹，发狂般地将手肘和膝盖撞向了银制雕花桌脚！

一下，又一下，血肉在尖利的金属上发出钝响。

“哥哥！”阿黛尔惊叫着扑过来，拼命压住他的手臂，几乎将全身的力气都压了上去，才阻止了这样疯狂的自残行为。

血从身体里流出来，剧烈的痛苦在一瞬间压倒了病痛，令西泽尔从抽搐里暂时解脱，神志开始一点点回复。他的手痉挛地伸过来，握住她纯金一样的长发，手指冰冷如雪。

“我错了，我再也不说那样的话了。”阿黛尔因为恐惧而哭泣，语无伦次地哀求，“求你别这样……我再也不说了，再也不说了！求求你别这样！”

西泽尔在她怀里颤抖，紧咬着牙，眼里带着可怕的光——他恨自己。每一次在这样的时候，他的身体就会背叛他的意志，将他所有的能力夺去，让他变成了一个令自己痛恨的、毫无用处的残废——宛如回到了童年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