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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待静王回答,继续冷斥道:“十年前入宫围攻朕,意欲将朕置于死地的几十名刺客又是从哪里来的?是受了谁的指使?倘若朕命丧当场,得到最大好处的又会是谁?”
数语之间,所有人都感到一阵肃杀扑面而来,皇帝对往事深恶痛绝,此刻主动提起,字字锋锐如刀,令人无从招架,末了冷笑道:“说朕什么都明白,声声喊冤,朕当真错冤了你?世上尽多魑魅魍魉,面上舌灿莲花,不剖开肚肠,谁知是人是鬼!”
洛湮华默然听了连番凌厉责问,过往与当下,定要扯上关联一同清算,堂堂天子却总在担忧鬼魅小人。徒然为疑忌所迷,失了明睿。他心里升起厌倦,还有那么一点轻蔑,淡淡说道:“父皇提起往事,儿臣亦是记忆犹新,当日我被十余名刺客狙击,重伤昏迷,若然在那一刻身死,又会是遂了谁的心愿?自琅環旧案发生,朝野离心,且不说这些年来究竟是谁从中得到了好处,单说今日父皇雷霆问罪,若儿臣殒命宫中,到了明日,又将是谁人从中获利?”
争辩这些也是徒劳,此刻相对而立,他看到天宜帝的表情有瞬间的凝滞,说开也好,今日本来就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斗胆相问父皇,”他说道,尽量将声音放的柔和一些,内容却单刀直入,“为什么关绫被抓,在父皇的心目中,此事就必然出于儿臣的指使,甚至无需彻查?现下洛城龙蛇混杂,与敌国交手正在决战当口,为何就不可能是北辽、夷金、昆仑府暗中做了手脚?儿臣又有什么必要在紧要关头搅乱局势,令禹周自乱阵脚?”
“你倒质问起朕来了,不是受你差遣,如何解释他私闯宫禁?”天宜帝见他依然毫无示弱之意,怒极反笑,“以大皇子之才,只怕觉得时机正好吧?否则待到辽金退去、合约谈成,何来浑水摸鱼的机会,更要担心鸟尽弓藏。”
“鸟尽弓藏?”洛湮华微微蹙起了眉,望着脸色突然变得阵青阵白的天宜帝,似是难以置信,“父皇何出此言?”
一阵令人难堪的沉寂,吴庸跪在地上,忽然觉得过了今日,说不定连自己都会被皇帝灭口,冷汗唰地流了下来。随后他就听到静王悠悠道:“如果这就是父皇心中所愿,其实也没多麻烦,眼下就是极好的时机,比武已近尾声,五皇弟独自便能担当;合约即将达成,此后数年应无需担忧辽人犯边;纵然再有麻烦,以父皇之雄才大略也足可应对。北辽勾结了昆仑府,精心选在今日递给父皇一把打磨好的快刀,父皇正可不负他们苦心,就如当年对待母后一般顺势接过,当头劈下,心头症结瞬间而解,何等舒畅安心。”。
话音未落,一块巴掌大的硬物劈面飞来,静王略侧过头,那东西堪堪擦过耳际,砸在墙壁上,“啪”地一声粉碎,碎片四溅。吴庸看得分明,正是天宜帝日常放在案头的墨玉镇纸。
“洛湮华!你给朕滚出去!”天宜帝脸色铁青,额头青筋迸现,直气得全身哆嗦。每个人的耳朵都被石破天惊般的怒吼震得嗡嗡作响,来不及从惊骇状态回过神,便听皇帝竭尽全力怒喝道:“还不滚!谁准你回府?来人,将这个孽畜拖到长宁宫前跪着,就在那里跪到死!”
几个内侍筛糠般发着抖,逃命也似地上前去拉静王。吴庸觉得眼前简直发黑,可这种情况除了赶紧扶着劝皇帝息怒,已是再难求情。天宜帝确然咄咄逼人,处处不留生机,可是谁会想到平素沉静柔和的大皇子非但不哀求,反而如此决绝。今晚眼看已难善了,这可如何是好?他一向机敏的头脑也成了乱麻,一边命内侍们赶紧收拾碎片,倒热茶,一边只见洛湮华默默转过身,当随着内侍走出御书房时,他的身体似乎轻微地摇晃了一下。
昨夜刚下过雨,今日又是天色阴晦,跪在长宁宫门前的石阶下,就感到一阵阵刺骨的湿寒侵入身体,直透骨髓。洛湮华觉得非常疲惫。他并不后悔将场面弄得这么僵,天宜帝立意发作,实在欺人,越是婉转相让就越会落个罪有应得。尽管早已熟知皇帝秉性中的凉薄寡恩,听到那句“鸟尽弓藏”时,他心里还是不禁一阵发凉。抛却父子情义,单以君臣而论,也无法不令人齿冷。那便唯有揭个彻底,最好传扬开去,变成路人皆知,天宜帝才会有所顾忌,不敢对琅環痛下杀手。只是自己今夜这一关难过,不知还能不能生离重华宫。
长宁宫前冷清无人,负责看守的内侍也早已远远缩到了不知哪个角落。十二岁赐住长宁宫,十九岁出宫建府,八年来,这里一直与凤仪宫一样宫门紧锁,再也无人进出,不知里面萧条成了什么样子,石缝中是否长满了枯黄的萋萋野草。而这两处,是重华宫中他最不欲踏足的地方,甚至连想起都不愿。
天宜帝要他在此长跪,既是因为少有人经过,或许也有清算旧账的意味。昔年的长宁宫清爽温馨,人来人往,到处是朝气与生机:太傅、舅父、随处结识的朋友、形影不离的随从,还有飞掠进出的阿肃;总能听到书声笑语,鎏金的水缸里养着睡莲,小小的凭渊迈着胖胖的腿儿跑来跑去,要皇兄陪伴。
或许是由于曾经那么阳光明媚,后来的天翻地覆才显得如此漫长黑暗。他总是听到破碎的声音,来自身周与内心。许多人死了,从此阴阳两隔,余下的人默然离开,再也不敢或无法走近这座化作凄冷牢狱的宫宇。每一次从噩梦中惊醒,总觉得现实才是更孤冷绝望的深渊。
他隐约知道,有些人在等他自尽,或者崩溃发疯,觉得或迟或早,这是一定会发生的。但他终究没有,因为舅父带领着同样遭遇重创的琅環部署,仍在拼尽全力设法保全他,而自己又有什么资格放弃?他忘不了黑暗中那一缕希望的微光,最寒冷孤寂时的短暂温暖。从走出长宁宫的那一日起,他就明白,自己需要同样支撑起许多人心中的希望,再是渺茫,依旧是无边痛苦挣扎中唯一的倚靠。
他一直尽力在做,不可以冲动,不能意气用事,要妥善运用琅環所余不多的力量,直至生生不息。每一个白天与夜晚,他总是在想还有没有办法做得更好,自己真的守住了那若断若续的温暖与信念么?就如今日,方才,应对皇帝的方式真的正确?如果自己放下高傲,压抑尊严,多退让几分,小绫与大家会不会更安全一些?
意识到这些想法时,他知道尽管碧海澄心还未到发作时辰,但自己应该已经是病了,软弱总是伴随着身体的病痛浮现,但这里并不是可以安心卧床休憩的府邸。早春的风仍裹挟着冬日的凛冽,料峭春寒仿佛要直刺肺腑,夺去体内最后一丝暖意。寒意彻骨,洛湮华想起自己落在耳房中的披风,无声地叹了口气。知觉逐渐麻木,但他仍然感觉到,压抑已久的毒性仿佛受到寒冷与疲劳的召唤,开始在身体里丝丝蔓延,酝酿着肆虐与摧毁。
临翩什么时候会来呢?阿肃顺利找到他了吗?静王有些昏沉地想着,凭渊不知道有没有回府,不过就算他回去了,得知自己入宫,应该也不会多想吧。
目光沿着石阶缓缓向上,多年前,得知凭渊已经拜在寒山真人门下,即将前往翠屏山学艺时,他为了能当面送别,真的竭尽了全力。想求得恩准踏出宫门必须交换条件,从床上挣扎起身同样艰难,可是,如果错过了这一次,谁知道日后还能不能有机会再见到皇弟呢?
他终于在那一刻走出宫门,站在了眼前高高的石阶上,看着十一岁的洛凭渊穿着一身远行的简朴小衣袍,远远朝这边走来。还带着婴儿肥的精致小脸庞毫无表情,用陌生而冷淡的目光看着自己,而后头也不回地离去。
匆匆一面,疼宠多年的小皇弟留下了唯一一句话:见亦无言,何必相送。听在耳中仿若永诀,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每每想起便会黯然神伤。
但是日子慢慢流淌,凭渊终究回来了,朝夕相伴,令他想起失落在昔日的鸟语花香,阳光依旧明媚温柔。可是,天色快要暗了,夜晚注定深长,庄重威严的宫宇唯余重重阴霾,像要将他拖入往昔冰寒的永劫。
可他眷恋晨曦里凝露的花朵,冉冉上升的朝阳,只有在自己面前,总是淡定自持的宁王殿下会因为一句玩笑脸红或者郁闷。能度过今夜吗?他只希望还能见到凭渊,能回到清晨书房中互道叮嘱的短暂时刻,回到那再寻常不过的温馨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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