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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他艰难地朝向洛凭渊,还没想好如何应付眼前的局面,书房的门从外面打开,身着素白锦服的云王当先进入,后面依次是端王爷、睿王爷,还有宗室中辈分居长的大长公主,他们身后跟着屏息静气的白鹭和霜降,手中托盘里盛放银盆银针。
“你们……”天宜帝从惊愕中回过神,本能地迎上两步,“皇姑不是近来身上欠安,怎么也到了此间?”
大长公主是宗室中为数不多的女性长辈,孀居多年,极少过问外事。她眼角眉梢已有许多细纹,但看上去仍旧雍容华贵,此刻微一福身,淡淡道:“劳陛下动问,皇侄孙相邀,老身便过来看看,免得将来归天后被阿瑶埋怨,怪我不肯照应她的孩子。”
天宜帝难免尴尬,太后过世得早,他对这位姑姑一向很是尊重,但自从皇后自尽,大长公主面上什么也没说,却渐渐拉远距离,少了亲近来往。谁能想到,她会为了静王出现在眼下的场合。
阿瑶,江璧瑶,他起初常常这样叫她。后来那个恬静端雅的少女成了皇后,依旧常伴身边,但是无形的隔阂已经出现,随着一次次分歧、争执,变得难以逾越,“皇后”也就取代了“阿瑶”。尽管面对宫闱纷争不太适应,但她总是将责任履行得很好,用心扶持,却绝不依附。从最初到最后,她的目光永远不经意地掠过灿烂华美的公室,淡然而遥远,仿佛至尊至贵的皇权后位并不值得动容屈膝,她心里独自拥有更为重要宝贵的东西。
皇帝与琅環右使萧夙玉仅有过寥寥数次照面。近三十年前,年轻的皇子洛展红初次来到江陵,在江府庭院中看见了正在修剪花木的江璧瑶,她身边有两个人,一是拎着水桶的姜恒远,另一个帮她拿着花篮的就是萧夙玉。彼此都还是少年人,他觉得自己并没有将那情景放在心上,后来的岁月里,却常常想起匆匆一瞥间,少女灵动而明媚的笑颜,一旁的年轻男子修长挺拔,眉目温煦,满是宠溺。
成婚后,从东宫潜邸到入主重华,琅環的下属三不五时会参见宗主,但江璧瑶的青梅竹马却始终行踪飘忽,据说已远赴北辽。只有一次,皇帝下朝后在凤仪宫碰见了萧夙玉。刚刚回京的琅環右使容貌多了几分沧桑,但依旧俊美飘逸,正在为七岁的皇长子指点武功招式,皇后坐在梅树下,微笑看着他们。那一刻,她平静的神情里有着很深的温柔与哀伤,被缓缓走近的皇帝收入眼底。
或许就是那一刻,疑虑的种子生根发芽,自细微的痕迹和猜想中汲取养分,最终结出果实。即使明知韩贵妃绝非良善,定然另怀机心,他也宁愿选择信其有。他是天子,就算错了也是对的,更何况洛深华的血与自己的不能相容,乃是亲眼所见,板上钉钉。
众人行过礼,洛临翩与宁王交换了一下目光,便单刀直入,“有两位皇叔和皇姑奶作证,想必能让父皇信得过。一应器物都已经过皇叔和儿臣检查,药剂也是当面配制,无人能从中作伪。”
说着,用手一招,两名小侍从便捧着托盘上前。
天宜帝面对姑姑、弟弟和两个儿子,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平心而论,事情到了如今地步,重新检验血缘原是应有之义,但于他而言,如同要撕去最后一层遮掩,由不得心底发慌,冷笑道:“真是有其兄必有其弟,你们两个对当年的事了解多少,也轮到口口声声抱不平、强出头,可知该当何罪!就不怕到头来,搬起石头砸了脚,反倒证实你们的大皇兄是个假货?”
室内鸦雀无声,端王爷和睿王爷都有些如芒在背,唯有云王淡淡道:“父皇实在不必替儿臣担心,大皇兄的血缘是真是假,我根本不在乎,只是受不了拖拖拉拉、不明不白。就算不为皇后娘娘,父皇难道不该对宗室和自己有个交代!”
洛凭渊道:“此事是儿臣策划所谓,倘若结果仍与当初相同,愿受父皇责罚!”
“够了!”天宜帝恼羞成怒,“孽畜!谁准许你们再三再四地以下犯上,应当查证的,朕早已查过,还有什么不明白!再敢多言,朕即刻降罪!”
洛凭渊皱眉,心里隐隐升出了怒意,皇帝的逃避和不可理喻委实超出预料。
“儿臣有一样东西,要请父皇过目。”他向洛临翩使了个眼色,示意不必再做口舌之争,回身进了内室。
众人都感不解,但见宁王走到床榻边,三两下扯掉幔帐丢在地下。他之前安置静王时,已经除去了鞋袜,随着锦被一角掀起,所有的目光就齐齐落在洛湮华裸露的双足上。
静王肤色白皙,自脚踝以下,足背有几块淡淡伤疤,尚且不至突兀,然而从脚跟起,但见烧烫过的疤痕凹凸相连,一处叠着一处,双脚足底竟再也找不到半分完好的肌肤。是在很久以前,被人用烙铁一次次地反复烙过皮肤血肉,不留任何间隙,也没有丝毫怜悯。即使已是多年前的旧伤,依旧狰狞可怖,在温暖的日光里触目惊心。
两位王爷面露不忍,大长公主偏开头,饱经世故的眼睛里已有了泪光。
“娘娘死后,韩贵妃得父皇准可,将皇兄下廷狱审讯,酷刑折磨尚嫌不够,又命狱卒烙去脚心红痣,永绝后患。”洛凭渊盯着面色青白不定的皇帝,目光毫无温度,冷冷问道,“看在这些伤疤的份上,敢问父皇,现在能滴血验亲了么?”
暮色沉沉的时候,天宜帝才从书房出来,在洛凭渊的搀扶下乘轿离去。他虽然极力想表现得若无其事,但步履踉跄,一向挺直的背脊也佝偻下来,一眼望去,如同骤然苍老了十多岁。
隔日宫里传出消息,陛下有恙,卧床不能起身。因为病势比较沉重,容贵妃和连贵妃轮流照料,四皇子和五皇子也不得不入宫侍疾。
天宜帝病倒,一半是百般滋味交逼,以致急火攻心,另一半则是上一次生病还没有好利索。他在病榻上恹恹躺了几天,一时看见神情冷漠的琅環皇后,一时又是全身烧成焦炭,只余面容完好凄艳的韩贵妃,好不容易幻像散去,耳边又传来喊杀、怒喝和哀泣,寝殿里仿佛有无尽怨气交织充溢,映着血色与火光,盘桓不散。
皇帝知道是心魔作祟,性命攸关,也顾不得丢人了,向莲贵妃吐露了苦衷。反正有云王在,莲妃迟早会得知内情,而且她性格清淡少事,应能做到守口如瓶。
莲贵妃听了帝王心事,默然半晌,点头应承:“臣妾会在芷汀宫中为皇后娘娘设下灵位,代为祭祀,早晚祝祷;再让家人延请高僧大德,暗中用陛下的名义告慰娘娘在天之灵,圣上可以放心。”
她想了想,又轻声劝道:“碧海澄心虽无法可解,但宫中还有缓和寒毒发作的药物,陛下不若一并命人送去给大皇子,让静王殿下安静养病,做些想做的事,与陛下也能彼此相安。”
寝殿中帷幔严密,又加添了许多暖炉,宫女内侍个个汗流浃背,天宜帝却仍然觉得寒冷。这该是两败俱伤罢,他颓然长叹一声,心中十分惨淡,再也提不起一丝争胜计较的念头。
同一时间,静王府澜沧居外,洛凭渊站在寒风里,手中象征性地握着一根荆条。他已经是第三次前来负荆请罪,前两回直接被赶出去,今天好容易进了主院,但目前仍然不像能得到原谅。
天上零星地飘下雪花,他往手心呵着暖气,想着多站两个时辰,苦肉计说不定就能奏效。
如同料到了他的心思,室内传来脚步声,门扇开了一线,秦肃沉着脸出现:“回去吧,主上不想见你。”
“阿肃,”眼看房门又要合拢,洛凭渊急忙抢前一步用脚抵住,“皇兄心情好一点了吗?小绫也不见影子,你们好歹帮我求个情!”
关绫已经被静王派到了云王府,在彻底帮忙训练好影卫前不准回来。秦肃看一眼满脸写着央求的宁王,眼里似乎掠过了隐约的笑益,简单地说道,“回去吧。”
天寒地冻,洛凭渊小心翼翼地敲着再度紧闭的大门,委屈地说道:“皇兄你消消气,我下次不敢了。我就是觉得,皇兄可以不认父皇,但是父皇不能不认皇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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