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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转念间,前方不远却隐隐飘来人声,像是略显尖锐的女子声音,不断劝说责备,跟着又是男子的说话声,似乎很是不耐。
再往前几步,语声愈发清晰,只听见那女子责道:“我说,刚才的话听见没有、每日里死样活气,就知道在池塘边钓鱼,鲤鱼早被抓光了!你想当自个是姜太公,坐到八十岁不成、”音色脆辣,又带三分讥诮,落入耳中就如凉水洒进热煎锅,噼啪作响。
跟着男子没好气道:“那又如何,横竖有吃有喝,偌大府邸住着,仆从婢女用着,图个清闲自在,管他外面洪水涛天,如今谁还能拿我怎样?”
“倒是不会怎样,不过是身不由己、没人搭理罢了。”女子冷笑道,“且转过头看看周围,你当这王府还是昔日的广厦美婢,僮仆如云?你自己还是一呼百应,随心所欲的三殿下、能跑的都跑了,不能跑的也装病溜了。日日坐吃山空,除了清闲还剩下什么、老娘真是倒了血霉,见天陪着在荒园里听虫叫!”
又道,我哥哥至今困在鸟不生蛋的边陲回不来,家里人出门,亲戚朋友躲着走,三姑六婆论短长,嫂子每回托人递进信来,里面不是诉苦就是风凉话,还说爹娘的头发都愁白了。王爷即便从前是万金之躯,如今不也就是落毛的凤凰,好歹服个软,求上一求,能少跟头发、偏你就那么尊贵!”
洛凭渊记得前方不远,的确有一处池塘,往日蓄养着金红色鲤鱼,既可供观赏,兴起时亦可垂钓。他和静王对视一眼,明白必是安王在此钓鱼,与王妃梁氏起了争执,却被自己恰巧撞到。两人都觉得有些进退不得,多听似乎不妥,露面招呼更加尴尬,然而他们今日就是来探访洛君平的,总不成掉头而去,当做没有来过。
略一犹豫间,池塘方向“啪”地一声,安王已丢下钓竿,怒气冲冲道:“求,求,你想烦死本王?我不是吩咐过了,将城西别业的柏树送去兰台,你娘家照办没有?”
“王爷好容易发句话,能不照办么?”安王妃显然并不畏惧夫君的怒气,声音反而提的更高,“十名家仆加五个花匠,整整忙活了五天,都送去半个月了,宫里静悄悄一点声息没有,你看有用么?爹爹说的对,你那不叫低头,根本就是怄气挑衅!从前陛下是将你忘了,现在惹得静王不快,弄不好还要加罪!”
“够了!”洛君平终于暴跳如雷,“妇道人家懂得什么!以为新君即位,安王府处境就能好转?少作梦了!宫里宫外,一个不念旧情,一个忘恩负义,还有一个冤家对头,求他们能有何用!老实和你说,就凭本王当初那般开罪过洛湮华,而今风水轮流转,五皇弟又对他百依百顺,他如何肯容我好过、否则都转过年好几个月了,怎会迟迟没有恩旨?”
安王妃似是被惊了一下,继而气苦:“不就是受了韩贵妃和废太子的指使,弄坏了一园子牡丹么。咱们赔礼道歉,拼着多花费银子加倍补上还不成、你……看你这丧气脸色,当初到底怎生祸害人家了?”
洛凭渊:“……”他十分无语,听安王的口气,显然不念旧情的是自己,忘恩负义的是云王,而冤家对头就是指皇兄了。
“我能对他干什么!”那边洛君平已然悻悻道,“反正低声下气也是无用,徒然教人看清。我送上那份贺礼,就是要告诉他洛湮华,随便怎么算旧账,只管冲着我来便是!”
梁氏道:“说得挺英雄,你不过是死要面子罢了,况且人家静王根本也没理会。”又道,“总要拿出诚意,不试上一试,如何就知道不行?”
安王怒道:“反正跪天跪地,就是不拜他洛湮华!”
他像是气不过,冷冷道,瞧你三天两头怕受连累,还真当别人会将小小的梁府放在眼里。罢了,想必镇日陪着我这残废也没意思,树倒猢狲散,也不差你一个,明日就写一封休书,托请煦王叔代为说情,你回娘家去罢!”
话音落下,安王妃大约是呆住了,一时没有出声。安静几息后,骤然发出了一声尖叫,在四下无人的园中分外高亢:“洛君平!枉费我陪着你同甘共苦,不离不弃悉心照料,我还没提和离,你竟有脸休妻?还有天理良心么、今日就和你拼了!”
跟着嗤拉一声,似是衣衫布料撕破,而后梁氏便哭了起来,一面哀声泪下,一面数落,“从前是莺莺燕燕,倚红偎翠,一事无成还耀武扬威,到头来胳膊也丢了,害的全家跟着遭罪;现在是闷葫芦一样成天发呆,要么就喝得酩酊大醉,明知被人家捏在手心里了,还梗着脖子充硬气!你看看自个儿,在看看府里的光景,成了什么样子!当年日日上门溜须拍马的那干官吏小人,早就躲得不见影子,就只有爹爹兄长疼爱我,四处求告设法,为了打通门路,不知花了多少银子才能隔三差五稍些东西进来。不然你哪里还吃得到野味,喝得到楚江春!眼看着曦而都八岁了,再关上几年,她如何议亲嫁人?你不想办法,还是男人不是?再说了,而今荒原寂寂,就算想下跪求情都没人受礼,你就拿我们苦命的妇孺撒气。你休吧,就只会欺负身边人,妾身真是倒了八辈子霉,吃苦受罪落不下半点好。你今日写休书,明日我就悬梁自尽,留书给爹爹说是你将我逼死的!呜呜呜。”
哭声虽大,丝毫不掩吐字清晰流利,调子时高时低,韵律起伏颇有章法,怎么听都像是很熟练。
景澜皇帝与静王面面相觑,看来洛君平府中的日子,憋闷是憋闷,倒是时有波澜,不甚寂寞。
安王目前有一子一女,庶子才满三岁,而嫡出的长女洛曦仪已然八岁。
洛凭渊心中,既是好气又是好笑,也多少有几分不忍。只是不曾想,安王将禁足至今的责任归咎到了与皇兄的旧怨上。
他其实并没忘记三皇兄洛君平。尽管安王的人缘从来就谈不上好,但毕竟已被关了相当一段时间,宗室中落井下石的固然有,却还不至于没人肯为他求情,加上后宫里宜太妃好几次在杜棠梨面前落泪恳求,洛凭渊已将此事放在了心上。
解除圈禁其实只需一道圣旨,然而,直到临终,天宜帝也迟迟不曾下旨,甚至流露出不妨让三皇子继续思过几年的意思。在洛凭渊想来,父皇一方面是将施恩的机会留给了自己,以便安王心怀感激,日后安分顺服,另一方面,很可能仍是对天宜二十二年那场始于安王当朝控告太子,终于三司会审的惨败不能释怀,有意让洛君平多受些挫磨。
在兰台落雁湖边见到新近移植的柏树时,也是这般啼笑皆非,他觉得,安王做错作恶都曾有过,但自打被出卖抓进敌营,战场上失去一条手臂,也确实吃足了苦头;当初揭发洛文箫固然是为了自身报仇,但也为琅環深渊起到了助力。因此,其实已经同静王商议过,待到月末,大型皇帝棺椁送入骊山陵寝后,就撤去守卫,让安王府解禁。
现在看来,家有悍妻,也难怪洛君平会先自沉不住气了。只是气量狭窄这一点看来是改不了了,以己度人,将皇兄想得恁也偏狭。
思忖间,耳边又是几声布薄撕裂之声,只听洛君平恼羞成怒:“有完没完,你也该闹够了,一边去,我要清静一下!”
但闻几下推搡,安王气冲冲地,应是打算掉头而去,脚步声却越来越近,径直朝两人所在的方向走来。
洛凭渊望一眼静王,洛湮华眼中有着笑意,并无不悦。此刻立即避让固然来得及,但就这样碰上,似乎也无甚不可。略一犹豫间,兄弟三人就在杂草丛生的王府小径上面对面地相逢了。
洛君平看上去与适才听起来一样狼狈,头发凌乱,初夏时节衣着已比较单薄,身上半旧的茧绸长袍领口、下摆都有撕破的痕迹,尤其空荡的左袖,自肩膀处绽开一道长缝,怎么看都令人想起斗败的公鸡。两年多时间,他已经远不似当初回京时那般面黄肌瘦,由于长期足不出府,肤色养得比从前还要白一些,一张脸若不是挂着几道抓痕又写满了气急败坏,倒也颇秀气。
他的目光首先接触到身着浅黄常服的洛凭渊,而后是一身青衣的洛湮华,整个人就如被施了定身法,连表情带脚步都骤然僵在了原处。
三人相对,一阵静默,安王抬起右手擦了擦眼睛,确定不是自己产生了幻觉,又继续保持呆滞,除了眼珠还在来回逡巡,简直就如木雕泥塑一般。
如果不是有点不好意思,洛凭渊实在很想笑,决定与静王同来探访之前,他怎么也没想到久别重逢,会是眼下的场景。自己总是微服私访的做法,或许确有欠妥之处。
他清了清嗓子,正准备主动开口招呼,耳边就传来女子的喝斥:“洛君平你还敢走,妾身的话还没说完……你们是什么人、……啊!陛下!”
气势汹汹的叫嚷突然转为直入云霄的惊呼,而后就像被截断了一般戛然中止,安王身后,现出一个身着小袄襦裙的年轻妇人,头插珠翠,发髻同样有几分凌乱,此刻正双目元睁,一手掩口。一脸的不能置信。
周围鸟语蝉鸣,时光无限静好,洛湮华收回若有所思的目光,莞尔说道:“许久不见,三皇弟别来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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