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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兰草迟开贾郎堪叹 菱花早谢甄女应怜(第2页)

林之孝家的听了,也觉诧异,不由同平儿对看一眼,见平儿向他悄悄点头示意,笑道:“既然这样,何不就把他放在奶奶屋里呢?”凤姐冷笑道:“我上次挑了你女儿进来,那起小人还说三道四,说我见了好的只管往自己屋里拉扯,挑个丫头也要拔人家的尖儿。这会子再从太太屋里挑进一个来,更有的说了。”林之孝家的连忙带笑说道:“这可是那个眼里没主子的说的混账话?小红又是个什么好的,值的嚼这些瞎话?他从前在怡红院里,也不过是个粗使丫头,手脚又笨,心思又慢,是奶奶抬举了来,跟在奶奶面前儿学些说话行止,待人接事,这才有了些人样子。正经又不是什么有脸的一二等丫头,还要劳动奶奶去争去抢的,这是一层;再一层,就凭是什么好的,别说宝玉屋里的,那怕老太太跟前的大丫头,奶奶果然看中了,要做臂膀,老太太少不得也要给,谁又敢说一个不字呢?我平日家就跟我们那丫头说,也不知你修的什么福,竟然能入了二奶奶的法眼,你老子娘这一辈子的体面也赶不上这个呢。只一条,千万别以为奶奶拿你当个人儿,就学那起扶不上墙的摆出张狂浪样儿来,把你老子娘积攒了半辈子的老脸丢尽了还是小事,要给奶奶面上抹一二分黑,那才是把你打死八回也赔不来的。”

凤姐儿听了这话,十分受用,笑道:“这是你心疼我才会这么想。那里能得那些人都跟你一样心思呢。”忽又想起一事,因叮嘱,“前几天太太出门进香,我看他那辆朱沿元青车走不稳,问起来才知道,原来有几颗麻菰钉脱了,各处也都有些松动,你记的找人来修,免的用时着忙。”林之孝家的答应了,又说:“不光是太太,两府里的车子都有些年代了,依我说,何不重造两辆?我刚从那府里过来,看见门前停着许多大车,都簇新崭亮,油的明晃晃的,问了才知道,说是街口有南省人新开了两间藤器店、油漆店,合伙造的好车,许多王孙公子都去他家造车子。”凤姐听了心中不快,却不便与林之孝家的说起,只笑道:“南省人造车,也就是车顶、车沿还罢了,若做轮子,还得京城老店。我倒想每位造辆新车呢,那得多大一笔开销?庄上的租子是你们家林之孝看着收上来的,你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去年里一旱一涝,收的那一点点银子只好塞牙,如今竟是寅吃卯粮,坐食山空的。有车坐就罢了,再过些日子,只怕老太太出门,得我趴在地上背着走。”林之孝家的陪笑道:“果然是这话不错。我听说如今市面上黄豆蜀秫涨到五六两一石,糠都卖到二钱一斗,只怕过些日子,树皮草根都没的吃。府里爷们儿倒不知着急,还是夜夜笙歌的,就只有奶奶日夜操心。这府里若不是二奶奶,还不定乱成什么样儿呢。还有一事,宝玉屋里的晴雯去后,还一直没有补人,是另指派一个还是把二等的提拔一个上来,还是把这份月钱关了,都要等奶奶裁决,还有芳官和四儿两个的缺儿也未补人,奶奶今儿既要理一理丫头的事,不如就一并定夺了。”凤姐想了想道:“这却不好由我擅做主张的。宝玉屋里的丫环是太太亲目一一审过的,若要补缺,还得我探一探太太的口气,再问问袭人才定吧。”

林之孝家的笑道:“所以说奶奶精明,每日手里过着百十件的大小事故,还要一丝不漏的体会这些上上下下的人心,精神略差一点儿都不能的。现有例子比着,前些时候奶奶病了几天,太太托付大奶奶、三姑娘、还有薛姨太太家的宝姑娘帮着管家,那倒是三个人管一宗事儿呢,又定了许多规矩,又每日巡逻检视的,也就算小心了。饶这么着,还按下葫芦起了瓢,生出多少是非来,一时赌酒,一时失窃,一时林姑娘房里的藕官在园子里头烧纸,一时赵姨奶奶又同宝玉的丫头打起来了,一时在园里摆寿,史大姑娘喝醉了,大天白日的躺在石凳子上就仰面八叉睡着了,惹的底下媳妇子多少闲话,亏是我听见了,打着骂着止住,报给三姑娘,打一顿撵出去了;眼错儿不见,又是什么玫瑰露,茯苓霜,虽然奶奶宽柔体下,不肯深责,谁不知道这喊捉贼的就是贼?四下里乱的通没个谱儿,胡萝卜拌辣椒——看不出来,还吃不出来?八个油瓶七个盖——不是少这,就是缺那。饶是这样,老太太回来还直说辛苦,夸三姑娘宝姑娘能持家主事儿。真叫我们愈念奶奶的英明,二奶奶理家的时候,何曾有过这些事?也没见上头这样没口子的夸过。可见世人说的不错,‘能者多劳’,那越是能干的人,越是责任重大,许对不许错的,若不是奶奶七个心眼八个头,那能料理的这般妥当?”凤姐叹道:“我这个心也算操碎了,如今也有些顾不过来呢。”林之孝家的只说“不能,不能,再添几百口人,一万件事,奶奶也必料理的井井有条的。”

两个又说了一回闲话,林之孝家的方告辞了出来。一路上暗暗寻思,倒也慨叹:原是那年来旺家的仗着自己是凤姐的陪房,强要娶了彩霞做儿媳妇,林之孝回到家里,原就悄悄地同自己说过这事不妥,旺儿那小儿子赌钱吃酒,不务正业,大不成样子,彩霞这些年里在太太屋里半个主子似的,也是穿金戴银饮甘咽肥的,何曾受过那些腌臜气,还不是一朵鲜花儿插在牛粪上。无奈凤姐强做保媒,彩霞的娘不敢违逆,两家到底还是做了亲。娶过去没半年,彩霞倒已被折腾出了一身病,七荤八素,一个月里头爬起来十天,倒有二十天是趴着的。想来这些话,二奶奶也有所风闻,难得他善心一动,要给小霞寻个好差使,也是弥补的意思,自己倒不可负了他这片心,少不得找一个妥妥当当的所在,好好安置了小霞。便想正好惜春屋里要人,不如便叫他进去。忽又想,既做了这番善事,不如送一个满情儿倒好,须得叫小霞的娘知道,就不稀罕他答谢,也须得他感恩。遂亲自往彩霞娘家来。

彩霞的娘正带着一个小丫环在擀面饼,案上一碗肉酱豆腐,一碗粉皮合菜,一碟子酱瓜,一大碟生菜,又有一把刚摘净的白绿小葱,一碟子切成细条又用油炸过了的红绿椒丝,堆的五颜六色。见林之孝家的来到,知道必有事故,忙不迭的洗手点茶,又敬瓜子杏脯。

林之孝家的只说“嫂子别忙,我才在二奶奶房里喝了这一肚子的南海女儿茶,正不知往那里开销呢。”拉住了坐下,又张望着案上笑道:“嫂子倒会换口味儿,赶明儿也教教我怎么擀这薄饼,我们当家的总是说我擀的面皮比案板还厚,不是吃饼,倒是啃墙。”说笑一回,方将来意一五一十的说明,又道:“这真是二奶奶天大恩情,我想着既要替咱们闺女找个好地方,总要他心里乐意才好,因此竟来问嫂子,你平日在园里侍候,觉的那个院子最好?”

彩霞娘一行听着一行念佛,千恩万谢的道:“彩霞从前在府里的时候,就多承大娘照顾,如今小霞进去,少不得还要大娘教导指引着,大娘这样成全,我做亲娘的真是没话说。什么好不好的,一进园子就提作二等丫头,我还有什么别的想头不成?若再挑挑拣拣,嫌三厌四,越不成个人了,就凭大娘派遣,大娘说那处好就是那处。”林之孝家的听了,越性说道:“依我说,嫂子竟不如去你那亲家家里,当着你亲家的面问问你大姑娘的意思。一则他在府里这些年,在园里自有不少好姐妹,比咱们更熟悉园里情形,又知道主子们的脾性,又对他妹子尽知的,倒比咱们两个乱猜着值多些呢;二则,也是当面做给你那亲家看看,要他们知道,二奶奶耳目灵着呢,连二奶奶都这般体恤,他们倒敢拿着金叶不当银子,难道欺负咱闺女出了园子,就再没个仗腰子的了么?”彩霞娘听了,深以为是,且连耳带腮俱红起来,拭泪道:“这也瞒不得嫂子。彩霞那男人,狗屎鞭子——文(闻)不得,武(舞)不得,吃喝嫖赌就一样不缺。他们提亲时说的天花乱坠,蜜糖样言语,过了门才三天,就喊打喊杀,每日里不是赌钱就是酗酒,略劝两句,采了头发就打,不管要害不要害,那里顺脚踢那里。闺女每每回来,解开衣裳,身上一块青一块紫,说不到三句话就哭,哭的我肠子也揉碎了,也去找他爹娘问过几次,当着面也都好声好气款待着,转了身就折磨闺女。倒反让我们不好上门了。”林之孝家的叹道:“外边的事我虽不深知,也听我们当家的说过,说那旺儿小子生就的贱胚,好比要饭花子丢在雪地里,不与他烤火还罢,若与了他烤火,便要上炕的;上了炕,又要热酒吃;吃了酒,便惦记着娶东家闺女;娶了闺女,还要谋人家的财产——心里没个餍足还是其次,只一项不如他的意,便要生事故。当初来旺媳妇提这门亲时,我就说不妥,偏你们耳根子软,径自答应下来。如今弄成这样儿,我又看不上。”

彩霞娘哭道:“婶子有什么不知道的?当初是二奶奶亲自保的媒,我敢说个‘不’字的么?大气儿也不敢喘一声,糊里糊涂就答应了下来。回到家,足足的悔了三四夜睡不得觉。无奈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还能收的回来不成?如今也怨不的旁人,惟托婶子的福,庇佑着些罢了。”林之孝家的道:“这原是各人命里的姻缘造化,只是你大姑娘的性格儿也太软弱了些。这也罢了,如今小霞也大了,一进园已经提作二等,想来不上几日就要出人头地的。嫂子倒是着紧去你那亲家家里走一趟,问准了信儿,明儿一早找个小丫头告诉我去才是。”彩霞的娘听一句点一个头,直把林之孝家的当作在世观音一般,因知林之孝家的为回凤姐话尚未吃饭,便苦留他吃了晚饭再去,说是“虽没什么好的,却是刚烙下的薄饼,卷着大葱、甜酱吃倒也有味,还有才出缸的好滋味酱瓜儿,用香油、姜葱蒜末儿、红绿椒丝拌在一起,最下饭的”,又命小丫头子打酒来。

林之孝家的笑道:“我倒想踏踏实实坐下来同嫂子喝几盅,奈何那有那个福份呢?还有三四件犄角疙瘩的差事没了呢。吃酒闲话的日子横竖还长着,以后再吃也是一样的。”说罢告辞起身。彩霞娘那里肯放,死拉着叫好歹喝了茶再去,又命小丫头子出门叫车,自己打点了三斤腊肉,一只腌鸡,一坛子酱瓜,两坛子酒,一屉薄饼,又将各色配菜都捡了些用碟子盛着,用碗扣着,都教装在车上,送往林家去。林之孝家的只略辞了一辞,便坦然受了,遂坐在车上,扬长而去。彩霞娘手巴着门,眼看着走远了,方回屋来急急梳头换衣服,又拎了两刀腊肉一盒熟食,果然往他亲家处来。

却说宝玉素来最恨贺吊应酬,却向慕傅秋芳才名,知他夙根颖异,绰约自好,如今少年夭折,能不叹息?遂亲去唁礼不算,回房后犹自长吁短叹,愁眉不展的。袭人侍候着换了衣裳,劝道:“你出去这一日,老太太惦记的紧,下半晌打发了三四次人来问你回来不曾,又怕路上有闪失,又怕那些地方气味不好,冲撞了你。既然好端端回来,好歹先去老太太、太太处打个转儿,好叫人放心;再或者去各位姑娘房中走走,谈谈讲讲散散心,只管闷在这里做什么?等下闷出病来,可不是找不自在么?”

宝玉听他说的有理,少不得出来,叫两个小丫头跟着,往贾母房中去请安。袭人便将素服收起,又叫预备洗澡水等他回来,又命人寻了块陈年普洱茶饼来,亲自用金刀敲下一小块来,在乳钵里碾碎了,用一把朱砂梅花小壶浓浓的沏了来备着出色。秋纹笑道:“姐姐太也着慌了些,又不是头一回出门,又不曾挤着碰着,何以这样兴师动众的。何况二爷素来并不喜欢喝普洱,又巴巴儿的请他出来。”袭人道:“你那里知道,那些地方什么人不来往,或是吸了谁的病气,或是招了什么邪祟,表面上一时半会儿看不出来,隔个一天半夜发作起来,才是饥荒呢。因此早早的叫他散心解闷,再洗个痛快澡,喝一大碗猛猛的茶来,把那口浊气去净了才好。”麝月道:“既如此,宝玉常说一把壶只喝一种茶最好,不然串了气味,壶便废了,用来冲茶,把好茶也遭蹋了。那把梅花壶是旧年喝铁观音时用过的,倒是放起那个,另拿一把新的用吧。”

秋纹只得放下梅花小壶,另取了一把缎泥紫砂瓜春壶去烫洗,嘟哝道:“姐姐们倒是细心,偏咱二爷不肯体贴姐姐,但凡自己肯小心一两分,就不该没事找事的扑了那停尸倒气的地方儿去。害的咱们白落了老太太一顿责骂,特特的打发琥珀来传话,说再去这样儿的地方,就该拦着些。”碧痕道:“谁说不是呢?那个傅秋芳,不过是听说个名儿罢了,说是佳人,究竟脸长面短也没见过,他倒巴巴儿的伤心叹气,好像死了多年至交似的。要说我们爷,真就是个无事忙;自己忙也罢了,偏要带着一屋子的人忙个人仰马翻不算完。怪不的姑娘们叫他‘走马灯’呢。”

一时宝玉回来,碧痕忙掩口不说了,宝玉却已听了三两句进去,看其情形也大约猜得到了,笑道:“你们这些人真是没良心,饶是人家死了人,还得你们抱怨。”麝月道:“罢哟,爷不说自己不体谅人,倒怨我们无情。别说那傅家小姐我们不认得,原谈不到有心无心,便是认得的,他得了二爷这一哭,已经是意外之福了,这还不足,还必得我们一屋子人替他念经诵道,不怕他在那世里不安生吗?”秋纹笑道:“你这牙尖嘴利的,越来越像晴雯的口气,难怪天天念叨他。”一语既出,看袭人瞅了他一眼,才觉冒失,自悔不迭,忙佯装拾掇杯盘避出去了。

宝玉的心思早又被勾起来,叹道:“晴雯也是难得的,偏又薄命;所以说老天无情,越是这些稀世奇珍一般的女孩儿越去的早,那些贪官禄蠹反倒白糟蹋粮食,真真雕梁画栋,尽住着行尸走肉;玉盏金樽,都填了酒囊饭袋。要不怎么说天妒红颜呢?从前晴雯去的时候,我还替他做过一篇诔文;按说傅小姐仙逝,我也应当有所赋咏才见真心敬重,无奈我又无缘见面,若只管虚词妄拟了去,反为不敬。”如此唠唠叨叨,说个不休。

恨的袭人抱怨道:“才说没事找事,麝月蹄子倒又来火上浇油了。还不赶紧侍候二爷洗澡去呢。”一边亲自上来替他宽去外边大衣裳。碧痕走上来帮忙,袭人道:“正是我差点忘了,今天二奶奶打发人来说,还在厨房给二爷留着碗汤,你这便去取来,洗过澡好喝。”碧痕道:“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喝汤。”袭人道:“喝不喝,那怕端来倒呢。若不去拿来,只怕厨房里还有人等着,且也辜负了二奶奶一片心。”碧痕只得去了。

各人说话,宝玉终究不曾听见半句。他听麝月说自己亲吊傅秋芳是逾分之福,不禁便想晴雯、傅秋芳之死犹有自己悼念怀想,及他日自己大去之时,这些人早都风流云散,或死或去,竟不知有谁为自己流泪伤心。倘若自己死不得时,眼前这些人都已去了,只留自己孤魂野鬼的离开,却有何趣味?忽又想起黛玉所写《葬花吟》中的句子:“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时心痛神驰,眼中滴下泪来。

麝月看他这样,心中悔之不及,自愧自责道:“这都是我的不是了,越是你闲愁乱恨的,我反越来招你。只是你原也说过的,晴雯不是死了,是去做了芙蓉花神了。从前我们哭他念他的时候,二爷还劝我们放宽心,如今自己怎么倒想不开了呢?记的那年刘姥姥说古记儿,说起他庄上一个乡绅的女孩儿,叫个什么茗玉小姐的,年轻轻死了,他父母塑了像祭他,后来那塑像竟成了精,二爷还说不是成精,这种人原死不了的。二爷既说那傅秋芳文采相貌都有一无二,又年纪轻轻,想必也不是死,而是封了什么花儿神了。天池御苑,总不止芙蓉花这么孤单单的一枝吧,总有些别样奇花异草,焉知傅姑娘不是去管理别的什么花了呢?那天我恍惚听见谁说,连太太房里的金钏儿还做了水仙花神呢。我日常闲了倒也羡慕,想着晴雯从前就同金钏儿要好,如今他们在那里见了面,自然比前越发和气了。那傅小姐做了花神,这会子想必也同他们在一起。二爷虽然同傅小姐无缘见面,然而晴雯同他见了,也是一样的,总是这屋里出去的人,就是替二爷还了愿了。”

这番话却得了宝玉的心,听的喜欢起来,况又提起金钏来,心想果然金钏也做了花神,也算是得其所哉,不禁又是赞叹又是思念,又怕自己一味伤怀,未免使麝月不安,再若令袭人抱怨了他,更为不美,遂改了颜色说道:“你这话最有道理。想必是这样。”遂梳洗了穿好衣裳出来。

袭人见他起先去时那般乌云满面,及至出来了倒颜色和霁,不禁放下心来,向麝月笑道:“解铃还须系铃人。怪道你敢这样怄他,原来是有法子哄解的开。”一边铺下衾枕。忽听小丫头报:“兰爷来了。”众人诧异:“怎么这会子来?”只得接出来,看座奉茶。贾兰同宝玉见了礼,说道:“学里新请的先生明儿生日。母亲让我问问:二叔去不去见礼?要去,让我同叔叔一起去呢。”宝玉道:“我这两天身上正不自在呢。你自己去吧。”

贾兰只得答应了,不好就走,又无话可说,只随便翻着桌上书本。宝玉也怕冷落了他,只得找些话来问他:“我听大嫂子说你日夜用功,想必大有长进。”贾兰正要讨论学问,听他问起,因兴冲冲的道:“我近日读书,闻‘天欲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我想咱们这些人自幼生于富贵鼎隆之家,长于膏梁绮罗之中,安富尊荣,从不知辛苦操劳为何意,更不知饥饿空乏是何滋味,想来必是难以成大志的。”宝玉笑道:“那不过是穷酸腐儒们少时家贫,又心高气大,嫉富妒荣,故而编了出来自我标榜的,也是勉励后人的意思。倒不必读死书,以为凡成大业,必先乐贫,反而是入了邪道了。比贪图富贵更坏。须知果然乐业安时,便当贫富皆乐,并不是乐贫才贤,为富则忧的。陈胜、吴广、黄巢、王凤之流,倒是辛苦操劳、饥饿空乏过的,因此后来起事,若说那便是大业,岂不有违圣贤之道?况且惟有盛世,方有明君,难道那贤明圣主必都出自贫穷空乏之家的?可见自相矛盾。”

这贾兰自小虽居富贵世家,然而父亲过世的早,母亲又教导甚严,比之荣宁两府其余子弟,别说从不曾领会蓉、蔷之流的酒色恣肆,任意妄为;便连大一些有体面的奴才,诸如李贵、茗烟的得意纵性也不能够,竟何尝随心所欲过一朝半日?每每以古人句自我警省,以为刻苦才是正道,如今当作一番大道理斗胆向宝玉说出来,满以为他会夸奖自己有志气,不料却反得了一篇批评。心下不服,却不敢多辩,只暗想:“若是古来圣贤都生于鼎盛之家,又何来宋徵宗、李后主这些亡国之君?尧、舜、禹、汤,何尝生于富贵?桀、纣、莽、操,倒是丧于淫逸的。”暗暗腹诽,面上却只惟惟应喏。又坐一回,便去了。

袭人因走来撤下茶盘,向宝玉笑道:“侄儿年纪小呢,你做叔叔的,原该教导,只是也要时常鼓励才是。你往常总不肯多与他亲近,今儿难得说几句话,讨论学问,正该和气欢洽才是,怎么倒又长篇大论教训起来?”宝玉道:“这孩子小小年纪,倒一股子道学脾气,与其死读书,倒不如不读书的好。”袭人叹道:“你自己不读书便罢,还有这许多道理,看不的人家用功,幸亏老爷听不见,不然又不知怎样呢。何况他一团高兴的来了,好不好,也该和颜悦色的讨论了去,如何要扫他的兴,拉下脸来教训这一篇话,岂不叫他心里不自在?”宝玉笑道:“年纪小,也是个爷们儿,那里便有你说的那般娇贵,行动爱生气的。”袭人笑道:“行动爱生气的人倒不是兰哥儿,又不见你敢硬起口气来说一半句重话。难道天下人,就只许你林妹妹行动爱生气,便不许别人也有不自在的时候儿?这可是俗话儿说的,只许妹妹多心,不许侄儿生气了。”说的满屋子人都笑了。

宝玉忽的坐起,“呀”一声叫道:“差点忘了。”袭人等都唬了一跳,忙问:“可是丢了什么?”宝玉道:“不是,你刚才不是叫我去给老太太、太太请安,再去姐妹房里转转吗?我去看林妹妹时,偏他出园往宝姐姐处去了。我问紫鹃,他昨日在园里略着了些风,原有些咳嗽,为什么不好好养着,反到处走。紫鹃说,何尝不养着,不过听说香菱忽然病势沉重,大概只在这几天了,所以赶着去见一面。我本也想跟去看看,又想刚打那种地方回来,再去有病的人房里,未免忌讳,原说洗了澡再去看妹妹的,不想兰儿来这一混,就忘了,亏的你们提起。差点误了大事。”袭人道:“我当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横竖还要见的,何必着紧这一会半刻的?明儿早起还要去北静王府听戏呢,可别起得晏了,去的迟了,叫人看着不恭。”宝玉那里肯等,只说:“我去去就回,不多坐的。宁可北静王府不去,潇湘馆可是误不的。”碧痕因大老远走一趟端了汤来,宝玉果然不喝,心里正不痛快,故意撺掇道:“你让他去吧,不见这一面,他怎么都不肯睡的。”袭人道:“既这么着,你就跟了去,不要多耽搁,天也不早了,略坐一下就回来吧。”又命小丫头佳蕙打着绿竹明角灯前头照着。

推门出去,却见好大的月亮,将圆未圆,晴光摇宇,移花动叶,照的人心清气朗,宝玉脱口赞一声好月色,道:“原来今天已经是十五了。”碧痕失笑道:“这个人可不是傻了?昨儿二月十二是你林妹妹生日,今儿是十三,怎么倒又跑出十五来了。”宝玉笑道:“我看见这月亮圆了,只当今夜十五,就忘了昨儿了。”遂命佳蕙回去,说:“大好的月色,白点个灯笼,照不见路,倒多影子。不如熄了他。”

这里袭人刚放下镜袱,忽见佳蕙咚咚跑进来说:“我刚才看见海棠花后……”见袭人瞪他,忙煞住脚。袭人诧道:“叫你照着二爷,怎么自己回来了?”佳蕙因将宝玉说月光正好不用灯笼的话说了一遍,不等袭人说话,秋纹先骂道:“便不用灯笼,也该在前面探着路,帮二爷提醒着点,一点眼色没有。只会吃饭睡觉。”佳蕙嘟着嘴去了。秋纹等估摸着再用不着他们,便也都各自散去。

袭人点起梦甜香来,把帐子掖了两角儿,想一想,再没什么可做的,只得拿了只小绷坐在灯下扎花。直待一朵重瓣水仙扎完了,方听见院门开启,踢踢踏踏的来了,连忙迎出房去,一边接着,一边抱怨道:“说是去去就回,一去就是这么小半夜。没黑没白的只管坐着,难道林姑娘也不撵你的?”碧痕笑道:“林姑娘何尝不撵来着,一直说要睡,咱们爷一步三回头的口里答应着走了,好容易挪到外间,又看见一个婆子守着炉子煎药,咱们这痴心的小爷,跺脚说一声‘这如何使的’,赶了那婆子去,非要亲自煎了药,亲手端进去,又眼看着林姑娘喝了药,又伏侍着漱了口才肯走呢。”袭人便说碧痕:“你跟着二爷去,这些小事,都不知道帮忙,倒叫他自己动手?他嫌婆子做的不好,他自己难道又是习惯伏侍人的?”碧痕撇嘴道:“罢哟,我知道姐姐会伏侍,天天嗔着我懒。只是别说我了,正经紫鹃、雪雁站在一边都插不下手。姐姐难道不知道咱们爷是不听劝的?除非姐姐亲自过去拉了来,二爷或者还肯听;我只管唠叨,可顶什么呢?不如一个屁。”

宝玉笑道:“好了,我已经回来了,你们还只管罗嗦。女孩儿家,连屁也说出来了。”碧痕也笑道:“你们高贵,有本事一辈子不放屁。”袭人倒笑起来,伏侍着宝玉漱洗睡下,不提。正是:

花谢难寻春去处,鸾归安得返生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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