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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白衣仙人在高堂（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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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白衣仙人在高堂

达托大夫和主编拉着杨伟勇往直前。喝了酒的医生和病人也奔跑起来。杨伟听到远处有颂歌悠扬，却与演出的调调儿不同。这是娘娘腔的虐心之曲，几可乱真海妖的歌声。风暴很大，跑着跑着，有人倒地，有人走散。他们遇上了疝噻率领的病人突击队，打了起来。啸乱中，达托大夫和主编率先逃了。疝噻欲杀杨伟。他就引颈受死。但几个自愈会会员拽上杨伟离开。他随他们来到污物间，见一名医生，盘腿直背，双目微闭，面色沉肃，打坐在一堆莲花般的医疗垃圾上。但不是沙星大夫，而是美洛主任。

更多的自愈会会员正蚂蚁筑巢一般，用死人骨头搭起一个头戴红十字桂冠、身披白色纱布的老年女性偶像。它让杨伟想到耶稣，但性别不同。他不知做什么好，便听自愈会会员们面对偶像歌唱。这是庄严而妖娆的圣曲，激发了合作精神或平等意识。美洛主任微微睁眼，懒洋洋看了杨伟一下，嘴唇翕动，却没说话。众人围聚过来，打量杨伟和他怀抱的婴儿。

杨伟疲敝地说：“我现在很痛。是要给我动手术了吗？”

自愈会会员道：“手术？手术救不了你，她才能救你！”

他们指指偶像。杨伟却去看美洛主任，见他涂脂抹粉，扮成女人，身裹一袭用白大褂改成的妙曼长袍，剪裁得体，收腰束腹，形观艳俗，香气喷鼻。再仔细看，不，不是扮成女人，而是做了变性手术，美洛主任已经成了一个女人。

陈述又开始了。自愈会会员列队上前，背诵美洛主任收藏的叙事代入治疗记录，这已作为核心内容写入新版《医院工程学原理》，成为最新指导思想。此书一天比一天厚了，终有一天它会长得跟宇宙一样大。

在那次叙事代入治疗中，美洛主任作为巡诊医生，一路追赶病人，来到一九九八年，也便是战争爆发二十周年（书中记录的时间就是这样的）。他被派去维修医疗暨军事智能机器，行至一岛，名叫普陀，见人们凄惨哭喊，原来是一个军营，士兵皆害瘟疫，快要死去。他急往救治，却遭拒绝，手术刀也被抢走。他欲讨回，竟被病人打昏。醒来时，见面前站着一位白衣老婆婆，正用一枝杨柳把净瓶里的水洒在他身上。女人威仪地说：“我们，今天，相约一九九八。我，救了你，那你，二十年后还会来找我吗？”医生不得不说：“会的。”她说：“但是，你有灵魂吗？”美洛主任不知怎么回答。老婆婆谑笑：“你看上去很暴力哟。”她劝他不要找手术刀了，说那赶不走病魔，也救不了灵魂。那是杀人凶器，而不是活命法物。但放下屠刀，便可立地成佛。

老婆婆女童般挤挤眼：“我，名叫白衣观世音，又称玄女大道婆，也有叫我不死药掌管者王母娘娘的。我，本也是清纯少女哟，应召入伍，在‘和平方舟’号上，为将士服务……我们跟敌人的第七舰队进行了一场决战。为抢救伤员，我奋不顾身，不幸感染败血症而死，被授予医院船之花的靖国女烈称号，因为这事发生在被称作瑶池的南海上，我又被唤作慈航大士……咳，有多少名字，我也记不清了。谁需要谁就叫呗。你，记住我的杨柳净瓶，就好了。这，不是酒，而是天下第一的灵丹妙药。”

美洛主任翻来覆去思量老婆婆的谈话，意识到自己以前做的事全错了。他便开始传播白衣观世音的福音，并据此修改《医院工程学原理》，又赶走所有医生，召集自愈会会员，制作了老妪的偶像，把污物间改造为享殿，将她供奉起来，准备兑现有朝一日去见她的诺言。他始信女人是宇宙中唯一有灵魂的生物。

杨伟问：“现在到底是哪一年？”

自愈会会员笑而不答，只把一本新版《医院工程学原理》交到杨伟手中。他打开，见里面写道：人生病，服从的是因果法则，也叫能量守恒定律，或称“业”。所有世界，皆非创世主打造，而是由业所作所化。一切众生也是业造。前因后果，由不得自己支配。人一出生即身携恶业，因此要通过生病或短命等世间报应来消除。人人有业报，所以人人是病人，不同的仅是病情轻重，对应于业之大小。吃药打针只是安慰。就算把病人暂时治好了，让他恢复到所谓的健康状态，也只是从另一方向增添了他的业。做这事的医生，也便作孽了。一辈子劳心劳力治病救人，又何曾想过，自己才是最该救治的呢？救死扶伤，反把要治的人推向深渊火湖，使他坠入六道轮回不得解脱。这是多大罪过呀。魔在自己身上，魔在自己心里。人的杂念丛生、七情六欲，以及疾患痛苦、世间万象，无不是由业妖幻化出来的。人生太短，苦海无边，只有觉悟，方能跳出。

自愈会会员得意地告诉杨伟：“这才是压垮算法的最后一根稻草。嗨，快加入我们吧！”他们载歌载舞唱出一曲《颂观音》：

圣灵活水浪翻腾，跟随观音向前行。

普陀山，旌旗迎，颂歌一曲冲祥云。

敢教日月换新天，医院崛起正逢春。

救死扶伤责任重，战场风云献丹心。

净瓶杨柳施良药，亲疏远近雨露均。

观音慈悲救病人，绝无贵贱老少分。

要信就要信观音，不能再信大司命。

要信就要信观音，不可再去事病君。

因果关系是律法，能量守恒如雷震。

降妖孽，破魔障，斩草除根务须净！

生命之水清又纯，荡涤污秽做新人。

越大海，灭敌军，神的天国亮锃锃。

敬虔一心为了神，孤胆英雄铸忠魂。

不离不弃民为本，两袖清风驱浮云。

百花齐放伴我行，冲锋陷阵扬英名。

荣耀都归我恩主，造福一方不染尘！

偶像在歌声中尽显庄严。这是个道貌岸然、膀大腰圆的老年女性，面皮不干不净，眯缝一对三角眼，露出人贩子般的狡诈笑容，被头顶插的十字映红，布满钉痕的枯焦手掌，擎起杨柳和净瓶，却把一双肥美大白长腿从衣襟下方伸展出来，青筋密布的赤脚上沾满紫色尸水，足背上印有商标：MadeintheStateofPutian。

一名自愈会会员陈述道：“只有观世音救得了病人和医生。医院至多只是自救。而说到自救，这岂不是对观世音的大不敬吗？你自救，不就是宣告，不信她能救你吗？这是多大的冒犯哪。”

又一名自愈会会员说：“生，乃观世音所予；死，乃观世音所赐。人却用奇技淫巧，欲长生不死，还要返老还童，这实在是亵渎。经过在黑暗中反复摸索，现在，终于找到了人间正道啊。”

杨伟愧怍地低下头。他想到痃嗪曾说，死是讲原则的，医院让本该死的人活下去，却不讲原则。原来，这契合了白衣观世音的教诲。但痃嗪又是怎么知道的呢？然而他又明明看到观世音手中拿着不死药。

自愈会会员伸手拉扯杨伟。杨伟抽搐着把身体缩成一团。但他们只是夺走婴儿。会员们女里女气逗笑：“别怕，别怕，要这孩子做燔祭啊。污物间才是医院的命枢，马上要接替行将熄灭的火葬场。你作为病人代表，与白衣观世音有缘。这孩子做了燔祭，是他的福气，也就治了你的病，你便不痛了。”

杨伟声若游丝：“把他还我！白衣观世音什么的，我是得不到她的赐福了。我唯愿做一份医药实验材料，像女人的卵巢子宫那样被利用掉。我也会成为对医院有贡献的人呀。病人才能救医院不是？我不要把这孩子燔祭给白骨精……美洛主任！”

他以为美洛主任还会看他一眼。但医生像没听见，只在闭目冥想。杨伟这时不知从哪里借来了勇气，把婴儿从自愈会会员手中夺回，转身跑出了污物间。

他在甲板上狂奔。无人追来，而他也没有得以逃脱。一只鸟笼把他的路挡住了。他想，说到医院船的靖国女烈，那不是紫液吗？他见西林大夫站在船舷，面向大海出神观看。他想上前跟他说说话，医生却一闪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