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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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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陈毛头和那群小子，此时此刻正坐在一块遮荫的兀石之下，高兴地玩着扑克：‘红桃’‘老K’‘疙瘩’‘王八’……嘻嘻哈哈，一声高过一声的笑浪，使石缝里搭窝的野鸽子，部扑拉扑拉地飞出来，在他门头上飞来飞去，就是不敢回巢。瞧！这些野鸽子都意识到了一种潜在的危险，对陈毛头一伙产生了自卫的本能，这个牛思弓还是被称为万物之灵的人——他不是个普通的人，是经过几十点生活磨练的老同志了，竟然迟钝得象个没有神经的石头，看不见埋在他脚下的‘红色炸药’。

这个家伙在窑坡上转了好一阵子，大概是失去了考古的兴味，便从土窑根下拿起一个早为我们准备好了的背坯的木架。他蛮有兴味地摆弄了一会儿，然后象陕北人上山砍柴背篓儿那样，两个胳膊穿进了绳套，把背坯的架子背上了脊背，顺手找了根木棍拄着，开始攀登窑坡。‘这个傻瓜！’我心里暗暗骂着他，‘你真是活腻味了吧！这又不是攻打碉堡，你搞哪门子演习？！这儿能累断你的筋骨，真是个不知死的鬼！’

“牛思弓真是二头牛，背着空坯架子上上下下跑了几趟之后，花样翻新地把坯架上装上了两块石头，从空载爬坡变为重载爬坡。这个精瘦精瘦的干巴佬爬了几趟窑坡之后，似乎是来了劲儿，又在坯架子上加码，从两、三块石头变成五、六块石头。那装窑用的背坯架子，是放平平整整的土坯的，一块两块……一直能摞到二十四块；那没梭没角的石头蛋子，可不象土坯那么听话，牛思弓背着它刚刚爬到半坡，那些石头蛋子就从坯架子上滚落下来，牛思弓在窑坡上打了个趔趄，一屁股坐倒在窑坡上。

‘自作自受！’我心里虽在暗暗责怪他，可还是从银杏树下站起来，向窑坡跑了过去。我们是几十年不见的老战友了，过去一块出生入死，眼下又进了一个‘牛猢’；不赞他怎么揶揄我，我们终究还是一棵藤上的两颗苦瓜么！无论从哪方面讲，我都有保护他的责任。我匆匆跑上窑坡，搀抉他站起来，又拍拍他裤子上的尘土，埋怨着他：‘我看你白吃了几十年革命干饭，怎么越活越孩气了？’

‘练练腰腿，准备迎接考验。’他顺势把我拉了一把，我们俩一块坐在了窑坡上，‘忘了没有？在陕北我们自己动手砍柴烧炭，自己动手开荒种菜，自己动手纺纱织布，自己动手装窑烧砖？

‘记得。’

‘那艰苦的岁月，真是叫人留恋。’他感慨地握住了我的一只手，‘看见这一座座土窑，我想起了那令人心醉的时光。’

“我看你还是醒醒酒吧！这儿……”

他插断了我的话说：“这儿挺象陕北。你看——”

我甩开他的手充满怒意地反驳他：“六十年代的阿Q同志，这儿不是陕北，是一座座审査“叛徒”的牛棚。”

怎么会不象陕北哩！他神往地向周围遥望着，“这山，这水还有那一座座土窑。当然啦！这儿的泥土颜色和陝北的泥土不太一样，可它都是中国的泥土啊！你看看那苞米不是一样吐出红缨，谷子不是一样秀出穗儿来了吗？你就只当是身在陕北，参加当年的大生产运动就行了。”

“老牛，收起你这套浪漫的玩念！我用头示意他看看东边一一那儿是围着铁丝网的劳改队；再引导他的目光看看西边——那儿陈毛头和那几个戴红箍的小哥儿们，正举着步枪打野鸽子。‘砰——砰——’枪声，震得山凹里瓦鸟乱飞，山环里响起沙沙的回音。

“他仰脖摄着天空中乱飞的野鸟，欢快的神色消失了。继而忿懑地摇摇头：‘真是造孽！’

“这些鸟儿应当对你有所启示！”我说。

“解释一下你的高论。”他很不理解。

“你看——鸟儿还懂得和枪周旋，它忽儿东，又忽儿西……”

“算了！算了，别再对我传道了。”他捂起了两只招风耳朵。同时把头偏到了一边。

“其实，你也不是不懂得自卫。”我把他捂着耳朵的双手拉了下来，挖苦地说，“现在大伙儿都在帐篷里睡觉，你在这儿表演金鸡独立个人搞什么装窑练习，是不是作给什么人看的？

老牛！人的自卫方式有好多种——”

“老尹——”他对着我吼叫了一声，“我请你尊重一点我的人格。我在这儿练练腰腿，不是作给任何人看的。告诉你，我这积极性和你那卖唱的积极性，可有原则区别。”

“你别往脸上贴金了。”我寸土不让地和他争辩着说你演习背坯和我唱“信天游”；其目的都是为了生存下去，只不过表现形式不同而已。区别只在于：你演习背坯要消耗热能，而我只不过是动弹一下舌头和嘴唇而已。”

“牛思弓急了，从土窑上站起来，两眼火辣辣地盯着我说：“我算是服了你了，绝顶聪明的共产党员。”

“那你就不要用愚蠢来嘲讽机智了。”我抓住了反攻的突破口，对牛思弓展开了总攻，“人所以被称之为万物之灵，就是说他具有其他动物所没有的那个脑袋。一头大象有一、两千斤重，比人的力量不知要大上多少倍；可是人凭借智慧，可以让它为人类驮运木料。老虎号称森林之王，吞噬一个人如同舔个小蚂蚱；但是马戏团里的驯兽能手，能骑着他逛马路。苏联电影〈驯虎女郎〉你看了吗？她就骑着它走上莫斯科的街头。”

“生活是戏剧舞台吗？”

“现在就是个舞台。”我回答得非常干脆。

“就按你说的是个舞台。你和陈毛头这两个角色，到底是人骑了虎，还是虎骑了人呢？”

“最后目的是为人骑虎。”

“我真为你有点担心。”牛思弓说，“怕你变成一个地球仪。不管来自哪儿的外力推你，你都转个不停，最后折了主轴！”

你这个死牛筋！这是我们应该具有的策略头脑嘛！他没容我把话说完，从窑坡上站了起来，拄着棍子往窑坡下走了几步，回过头来板着脸对我说，“老尹，也许你会是生活中的胜利者，但是我牛思弓学不来；咱俩虽然来自一趟列车，却是两个面目完全相异的乘客。

面孔相异也不要紧，我们俩迟早都要到马克思面前去报到，最后的归宿一样就行了。“我从窑坡上站起来，搀抉起他的胳膊——我看他实在太疲惫了。

“马克思会承认你吗？”他皱起了八字眉。然后……

“军事博物馆到了。”女广播员的声音，并没因今天是清明——生者悼念死者的日子，而改变她婉转动听的歌喉。馆内陈列着我军从建军以来历经国内革命战争、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中，将士们浴血战斗的各种史料和实物……

穿米黄色风衣姑娘身旁的乘客下车了。我忙把老者按到这个空了的座位上。